原来他是真的在太白湖落水了,不懂泅水的他,要不是为了生计也不会去帮人捕鱼。殊不知干了这么多年都没事,一出事他就后悔莫及,被水呛得快失去意识前,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一家子妇孺少了当家人该怎么办。
幸好附近船厂的人刚好在太白湖上试船,立刻就有人从船上跳下去,将陈大力捞了上来,救了他一条老命。
只不过陈大力惊吓过度,加上挣扎得太用力有些虚脱,自个儿回不了家,只能用牛车将他送回。
杨树村的路是行不了车的,于是那救下陈大力的人便送佛送到西天,直接将陈大力背回家了,才有先前大家以为他死了那一场误会。
在陈大力虚弱地向大家解释这一切时,秦襄儿已经烧好了热水,还煮了一锅姜汤,装了两碗快步送到前院去。
她先将一碗递给陈大力,另一碗则是递给了将陈大力背回的那个高大男子。
「放心吧,你叔叔没事,在镇上已经请大夫诊断过,缓过气来就好了。」那高大男子用着低沉的嗓音说道。他不是个话多的,第一次见面就让他主动说话,她还是头一个。
「谢谢你了,这位……大哥。」秦襄儿听对方这么说,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完全放下,
一抬首对上对方明亮的目光,这时候她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模样。
男子应该有二十来岁,生得堂堂正正五官深邃,眉眼很是精神,神情略显严肃却不掩正气,就是那眼神看得她脸上有些发热。
那男子正喝着姜汤,听她这么一说,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沉声道:「我叫萧远航,不用这么客气。」
秦襄儿一怔,「那我冒昧叫你一声萧大哥?」
萧远航点点头。
不知怎么地秦襄儿被他看得不太自在,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萧大哥救下家叔的性命,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的。」
萧远航沉吟了下,突然莫名其妙地说道:「这是你的福报。」
一句话说得秦襄儿云里雾里。
此时萧远航已喝完姜汤,伸手将碗递还给她,秦襄儿伸手接,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指尖,马上手上就传来一种麻麻刺刺的感受,让她飞快地缩回了手。
或许是此举太突兀,她定了定神,再一次伸手收回萧远航喝完的碗后,略一颔首示意便躲到了曹秀景身旁,却不知萧远航有些遗憾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眼眸微沉,敛去了那惊喜的神采。
「景姨,后头水烧好了,快让姨丈和……萧大哥到后头清洗一番,换掉身上弄湿的衣服。」秦襄儿说道。
曹秀景连忙点头,她方才心急,都忘了去打点这些细微的事,幸好外甥女够细心。「你说的是!当家的,你能走吗?带这位萧哥儿去后头清理一下,我帮你们准备衣服。」
休息了这么久,陈大力的精神及体力都恢复了不少,闻言也连忙招呼那男子到屋后头去。
村民见没事了也一一告辞,曹秀景的外甥女做事俐落,也在大伙儿心中留了一个好印象,众人还好生夸赞了一番才走。
待到屋子里空了,被夸得不好意思的秦襄儿,才拉住要去张罗衣服的曹秀景问道:「景姨,都大中午了,可要留那位萧大哥下来吃饭?」
曹秀景一拍自己额际,「要的要的,瞧我这脑袋,一慌就什么忘了!可是家里没有肉,你去隔壁朱婶子家买点腊肉,等会儿我顺便抓只院子里的鸡杀了……这你煮的好吃,中午就让你上灶了?」
「好的。」
这规划与秦襄儿所想相去不远,她便拉着福生出了门,曹秀景也转头连忙去寻那大个子穿得下的衣服了。
很快地,后院里那两个男人已经整理好了仪容。
不说陈大力,萧远航这等身量非比寻常,要找他穿得了的衣服,曹秀景还是冲到村子里最高最壮那人家里,花钱买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才勉强让萧远航套下,却也露出了一截手腕和脚踝。
等了没多久,秦襄儿菜也做好了。这一带的人喜吃湖鲜,多用蒸、煨等方式做菜,秦襄儿也没卖弄她在京里学的那些手艺,只就着当地人的口味来。
只不过时间紧迫,她也只做了豆鼓蒸鱼、蒸鱼糕、菜姜炒腊肉、瓦罐煨鸡,清炒了两道青菜,一道凉拌菜,还有一小盘腌梅子。
就这样,已经比陈家在过年时吃的年夜饭都要丰盛太多了!乡下地方不讲究男女分席,何况也没几个人,于是众人围坐一个大圆桌,陈大力拿出了珍藏的大麴酒,先替萧远航及自己添满,而后朝他举杯。
「萧兄弟,寒舍简陋,只能置办这么一桌,不过咱家外甥女手艺好,做出来的菜好吃,希望萧兄弟你别嫌弃。」
「这桌菜很好。」是她做的就更好了。萧远航心忖,偷偷看了垂首不语的秦襄儿一眼。这一路陈大力也知道对方是个沉默寡言的,但萧远航话少,陈大力却有满腹的话想说。
干掉了手中的酒,他才幽幽感叹道:「当时我掉下太白湖里,虽然溺水,四周的情况还是多少知道的。其他船不是离得远,就是袖手旁观,萧兄弟是唯一一个跳下水救我的,这可是救命之恩啊!日后若萧兄弟有什么差遣,只要叫我陈大力一声,我一定义不容辞!」
「不敢。」萧远航也干掉手上的酒,干脆地道:「不用叫我萧兄弟,直称姓名即可,倒是我们年岁有差,我便称你一声陈叔了!」
陈大力虽不懂萧远航为何硬生生要把自己拉低一辈,不过这声陈叔喊得他心里舒坦,于是他也放开了拘谨说道:「既然萧兄弟……啊不萧贤侄这么说,那我就托个大,以后我们两家就做个那啥……对,通家之好!」
一席饭吃得宾主尽欢,秦襄儿总觉得有眼光在打量自己,但每每抬头又看不出什么异状,只得把注意力放在福生身上,不时为他添菜加汤。
陈大力可能放松了心情喝得烂醉,曹秀景无奈扶他回房,结果吐得满地,还得叫来福生帮手,才能清里房里的一片混乱。
最后,只有秦襄儿替陈家送客了。
「萧大哥,杨树村里车子进不来,可要麻烦你走到村口,现在这时辰再等个一刻钟,差不多就有牛车到镇上了。」秦襄儿站在陈家大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只活鸡,送到萧远航面前。
萧远航并没有接过,他有眼睛,看得出陈家日子不好过,今天救了陈大力只是举手之劳,并没有施恩的意思,且让他遇见她已是撞了大运,连吃带拿可不是他的个性。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要是在京城,这么问当真无礼极了,但这里是鸟不生蛋的乡下,本就不太注重俗礼,何况秦襄儿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莫名地觉得他问得很慎重。
「我叫秦襄儿。」她也认真地回了。「荆襄之地的襄。」
秦襄儿,在心里玩味这个名字,萧远航突然笑了。「好名字!我走了。」
他也不纠缠,知道了佳人芳名后便摆了摆手转头就走。
秦襄儿看着他雄壮的背影,还有他方才那有如朝阳乍现的灿烂笑容,不由得看得呆了。
*
从那日之后,萧远航不时就会到陈家拜访,有时拎着菜,有时拎着肉,从不空手到。
陈家收他的礼收到都不好意思,偏偏他也不容拒绝,只回了一句通家之好,这还是从陈大力那里学的,让陈氏夫妻那些见外的话全说不出口,只能苦笑地想着,通家之好哪有只通单边的?
还不只如此,萧远航不擅言词,为人却很实在,他来了也不是当大爷让人招待,而是看哪里有活就帮忙,因而陈家最娇弱的秦襄儿就成了他最常帮忙的对象。
比如说她洗好扭不干的床罩,他一个人就能扭干;她顶着太阳扫院子,随即就会有顶草帽戴在她头顶上,然后手中的大扫帚莫名其妙地就到了他手上去;甚至因为福生和她熟了,有时会不听她的话,只消他淡淡一记眼神,福生马上乖得像只猫一样。
所以曹秀景也看出了点蹊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阻止萧远航带东西来,反正来了就留他用膳,因着某人下厨的缘故,他从来都是说好。
总之这阵子,曹秀景对秦襄儿笑得挺暧昧的,让秦襄儿也开始对萧远航的频频来访感到不自在了。
又过了一个月,此时太白湖水已然退去,杨树村里的男人不再日日起早去帮工打鱼,开始忙碌秋收的事。
只是杨树村就是个倒楣的地方,明明离得不远的镇上就有被沔水带来的大量淤泥形成的红壤良田,种的都是稻米,但到了杨树村这地头,因为大河每年有一半时间是断流的,大量碎石砾沙就留在了杨树村,导致村子附近土质变得普普通通,君不见那成片的杨树林只长得出杨树,就能得知一二。
所以属于杨树村的良田并不多,田里种的大多是苞米、高粱、小麦、黄豆、红薯等粗粮,其中较值钱的也就小麦,但那是为应付赋税而种,产量并不高,甚至不少人家在交完税后都未能吃上一粒自家种的麦子。
陈家也有一块田地,种的是苞米与黄豆,陈大力与曹秀景一早就出门去收黄豆了,留下福生与秦襄儿在家读书,做些轻省的家事。
「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随着福生童稚的声音停下,秦襄儿拍了拍手,将一块今早她刚做好的红薯糍耙放到了福生手里,笑道:「福生真厉害,才多久的时间,连千字文都背完了。你可知千字文最一开始是一本字帖,前朝梁武帝收集了书圣的笔迹一千字,字字都不重复,再经过当时的大臣编成文章,让当时的诸王练习书法。福生想不想拿真的笔写字呢?」
福生听得双眼放光,一时都忘了吃糍耙,兴奋地道:「我想!我想!」
秦襄儿笑了,她觉得福生其实很聪明,一有好的引导,这才多久功夫启蒙的书都快教完了。可福生今年都八岁了,为了不浪费他的天赋,也该开始真正学习拿笔写字了,而不是只能在沙地上划呀划的。
只是笔墨她有,是当时从京中秦家逃出时随手放进包袱的,但纸这事就令她为难了。
她在和曹秀景赶集时跟着去镇上观察过,太贵的皖省宣纸她买不起;这在京中都能算是好东西了;最便宜的是一种深色纸,不易托墨还容易破,拿来给刚启蠢的孩子练字无疑灾最适合的是一种浅黄色的竹纸,润墨抓笔的感觉与宣纸差不多,价格却比宣纸便宜了大半,只不过一次得买一叠,一叠有三百张,足足要三百文钱,秦襄儿与书铺老板说了半天,就是不零售,令她非常气馁。
当时思来想去了好一阵子,一次在整理东西时,她发现了自己在京里做的花笺。花笺是用上好的青檀树皮,过程加入珊瑚、金银沙、各式矿石、花汁等等,做成各种颜色花样的纸张,然后裁剪得当,描边,画上搭配的图,喷上花水,或者压上干燥的花瓣等等,形成诸如瑰丽、淡雅、缤纷或是沉稳的风格,不管是做拜帖、提诗词、赠送给亲朋好友当礼物,都非常高雅,这是她最大的兴趣。
由于她手工特别好,抄造出来的纸做的花笺在贵女圈台起了一股旋风,还有人重金请她做些花色独特的精细纸张,都被她一一推拒。
现在想想干么推呢?要不眼下就有钱了!明明那纸的材料就不值几个铜板子,怎么会卖到一个天价……
等等!秦襄儿一下子如醍醐灌顶,直摇头苦笑自己当真一叶障目了,只顾着烦恼镇上的纸太贵,既然自己会抄造纸张,为什么不自己做给福生呢?
这里虽没有青檀木,但不是有一整片望不到头的杨树?杨树的质地还软,说不定也是适合造纸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下了这个决心,秦襄儿在福生念完千字文后,寻来曹秀景平时砍树的小斧头,便想带着福生去杨树林那里瞧瞧,然而还没出发,却听到大门被敲响的声音。
乡下一般是不关门的,会敲门不直接进来的肯定不是村里人,那来人是谁秦襄儿便心里有数了。
「萧大哥!」对方背对着光线,秦襄儿连他的脸都还没看清,光看体型就已经确认。「你来找姨丈吗?」
萧远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沉默地举起手上拎的两条鱼。
秦襄儿自动替他解读了。「萧大哥又带东西来了!姨丈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你总想着替他进补,真是有心了。」
萧远航欲言又止半晌,才讷讷地道:「这不是给他的,是给你的。」
这是不是有点……其他的暗示?秦襄儿当下心跳都快了起来,胸口那何止小鹿乱撞,猛虎都快撞出来了。
「那……那我收下了?」秦襄儿一下子害臊起来,话也说得支支吾吾。「我煮鱼汤给你喝,你等会儿在家里用膳吧?」
只是萧远航的反应永远与她想的不同,并没有接下她的话,反而指了指她手上的斧头,问道:「你要出门?」
「啊……是啊,本想去杨树林那里砍些枝干回来,不过明日再去也成的……」
秦襄儿直接把心里的打算延后了,然而才解释到一半,想不到萧远航直接取过她手上的小斧头摇摇头,迳自走进院子里,拎起靠在墙边那支秦襄儿用双手还举不太起来的大斧头。
「走吧。」萧远航掂了掂斧头的重量,说道。
这是又要帮忙了?秦襄儿推拒的话,在迎上他幽深的黑眸后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他简直就是她沉默的长工,每每一来就闷声替她干活,弄得她明明没那么娇弱,但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弱不禁风。
「那萧大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将鱼处理了。」她咬了咬下唇,先去灶间快手将鱼腌好,接着硬着头皮拉上福生,与萧远航三人一起出了陈家,往杨树林里走去。如今已入秋季,天气也凉快了些,这一路上除了路难走,倒是不怎么晒人。
她与福生走在人高腿长的萧远航身后,看着他坚实壮硕的背,还有浑身那衣服都挡不住的肌肉,充斥着一种阳刚的男人味,秦襄儿脑海不由自主冒出了曹秀景那抹暧昧的笑,当下又觉得头顶的阳光好像越发热了起来。
林子里的杨树叶子已然转黄,风一吹来就片片洒落,萧远航一个回头,见秦襄儿脸上红通通的,站在金黄耀眼的金色树林之中,原本的清丽竟透出了一股娇媚,让他心头起了股异样,不敢再多看。
移开目光,假意环顾四周的树况,他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问道:「你砍树是当柴火?」
「我是想试试自己造纸……」秦襄儿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当真没试过用杨木造纸,万一造不出能用的纸,那她今天说的话就显得愚蠢了。
萧远航却没有嘲笑她,迳自在周围转了一圈,然后选定一棵几乎干枯的老木。「这棵如何?」
秦襄儿过去轻轻一摸,树皮就化成渣掉落下来,她面露喜色说道:「这棵好!」
因为这最外层深色的树皮会让纸不平滑,颜色斑驳,所以抄纸前必须除去,想不到萧远航竟也懂这些,秦襄儿不由问道:「萧大哥也懂造纸?」
「我不懂。」很干脆的回答,默默地噎了秦襄儿一下。不过因为面对的人是她,萧远航愿意多说一点,「我只会造船。但船用木材最外面这层树皮也是不能用的,我想造纸应该万变不离其宗。」
话说完,萧远航就开始砍树了。
然而太过沉默显得气氛古怪,秦襄儿便接着他的话头,随口与他闲聊。「萧大哥是在哪家船厂里工作?」
萧远航的动作一顿,但也只有一瞬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口中淡淡地回道:「荣华号。」
荣华号?怎么那么耳熟?秦襄儿偏头想了想,突然美目一睁,轻轻啊了一声。「萧大哥可认识小舶?」
「萧远舶是我弟弟。」萧远航终于直起身来正视她。「我见过你。」
秦襄儿当下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龟裂了。
所以他是因为认出了她帮过他弟弟,才对她那么好?自始至终他对陈家、对她的殷勤,都起因于她是小舶的恩人?
一样是曹秀景那抹暧昧的笑在脑海中浮现,但方才是害羞,现在就是困窘了。幸好他不知道她与景姨曾经怀疑过什么,否则她觉得她能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秦襄儿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愣愣地瞅着他不知所措,看上去居然有些呆气。
瞧着一向淡雅自如的她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萧远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自从父母过世,他已经很久没笑得如此欢畅了,直笑得秦襄儿恼羞,跺脚碎了一声,他才收敛些许。
萧远航清咳了几声,说道:「小舶常常提起你,下回我可否带他一起来?」
「可以。」秦襄儿沉着俏脸,就凭两家的交情,还有错综复杂的恩情,难道她还能说不?
「小舶可以与福生一起玩吗?」
「可以。」
「那你可以不要生气了吗?」
「……」秦襄儿与他大眼瞪小眼,最后自己也觉得这场气生得好不讲理,竟是噗嗤一声,自个儿忍不住就笑了出来。「我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
因着这段插曲,萧远航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似乎拉近了许多,两人的交谈也不像以前那样拘谨了,不多时,杨树林里,绝美的风景之中,又多了几串银铃般的笑声。
日落西山,萧远航才扛着木头,秦襄儿牵着福生,三人慢悠悠地踏着霞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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