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也不小气,摆了席面请全村的人吃酒,村子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就连以往老在村子里挑事的吴春花现在也全消停了,提到陈家就是不住的赞其仁义,让林二郎一家子能度过这个险些断粮的一年。
萧远航自然也来了,村子里大伙儿对他一如既往的热情,这次不只许大娘来了,他甚至将范老爷都领来。
范老爷亲自看过新的造纸作坊,也检验过最近造出的一批纸,不由对这纸的未来信心大增,便建议村子里的人将这纸坊取个名字,日后这纸的出处也有个来由,若是真做出名声,就算遇到仿效,以后人家可是认名不认纸的。
于是经过村子里的人热烈讨论后,「太白纸坊」正式开工。
有了许大娘的帮忙,作坊很快的步入正轨。
坊里分成了五大部分,一部分是用来浸泡树皮材料的水塘;二是蒸煮及捣烂碎料的地方;三是荡料入帘的区块;四是焙干纸膜的地方;最后是外头的大广场,晒着各种材料及湿纸膜。
每个部分都有一个负责的领头,村民们分工明确,也订下了作坊的奖惩规章,再加上除了工钱外,做得好的人还有额外赏银。
陈大力是作坊主事人,曹秀景接下了帐房,所以监督大伙儿工作兼巡逻的事就让村长请了村里两位处事公平名声好的村民担任,如此整个作坊的秩序就建立起来,再也没有先前的混乱。
其中的关键人物秦襄儿,因着要出嫁了,所以大伙儿都有默契的不让她劳动。
不过她也不是吃白饭的,这阵子她关在家里,又开始捣鼓起新的纸来,想在自己出阁前帮村子里留下更多的财产。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太白湖的水也渐渐退去了,范老爷一向是在太白湖消失后就离开,太白纸坊交出了最后一批纸,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
村民们这几个月过得无比充实,村子里多了个作坊,多了一条平坦的大路,已经没几个人去打鱼补网了。
之后就是秋收,又是一笔收入,再来作坊会重新开工,为未来更大的需求囤货,迎接范老爷再次的到来。
在秋收之前,曹秀景与陈大力关在家里算帐,范老爷给的是银票,所以他们还托萧远航去沔阳城里换成了银子,银子再换成碎银,才有办法发给村里的人。
「我的天啊!我不会算错了吧!」曹秀景揉了揉眼睛,再摸了摸尚未换成碎银的几锭银锭子,心跳到现在还扑通扑通的,怎么都缓不下来。
陈大力的表情也都僵硬了。「如果零头不算,范老爷总共给了八百两,扣掉盖作坊、添购造纸的用具,还有作坊落成那天吃的席面,花去了八十七两。村子里铺路我们赞助了十两,再扣掉这阵子每个人的工钱总和是两百二十三两,我们还要捐给村子里两成,剩下的与襄儿丫头平分,那我们家可以分到是……」
秦襄儿早在心里算好了,「是一百九十二两,姨丈。」
曹秀景激动了,她摇着陈大力的手。「一百九十二两啊!自从咱们家生意失败回村,我就再也没有看过这么多银两了,而且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家,不打折扣的……」
陈大力也激得得不轻。「我们可以让福生上学堂了!还有还有,我们买得起船了……」
曹秀景笑哼了他一声。「还买什么船呢?作坊里的事都做不完了,难道你还想去捕鱼?」
陈大力憨笑起来。「那至少以后襄儿丫头嫁出去,咱们要去沔阳城看她的话,有艘船也方便嘛!」
曹秀景也意会过来。「是啊是啊,那船得买!啊,牛或骡马也得买一匹,以后去镇上搭车送货都方便……」
夫妻俩聊得热火朝天,秦襄儿在一旁看着,虽正在教福生念诗经,以赶上小舶的进度,但心里也不免畅想起杨树村日后繁荣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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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村子里的铜锣敲响了,这一般是村长有要事通知全村,所以很快的所有人就赶到了广场。
村长一家家的数过去,见差不多每家都来了人,才满意地点头。
「村长,发生什么事了?这急急忙忙叫我们来,我午睡呢,裤子都穿反了!」
「麦子才刚收,不会是要加税了吧?」
村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起来,听得村长好气又好笑,他拍了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
「都给我静一静,听我说。」
终于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还有的人神情茫然。
看着这些纯朴的村民,村长也不由乐了。「你们啊,这几个月在造纸作坊里忙活了那么久,工钱都不想要了?怎么看你们都不着急的样子?人家范老爷一送钱来,陈家就通知我叫大家来领工钱啦!等会儿散了,大家就自去陈家领工钱,记得谁上工的谁领钱,要盖手印的,可没有代领这回事。」
当然,村长这么说也是为了杜绝一些做公公婆婆的人想掌控孩子的金钱,就倚老卖老的去把钱给领了来,或是有些丈夫自做主张领了妻子的钱,或者妻子拿走丈夫的钱等等。每个村子里总有些不讲理的人家,杨树村也有,只是不严重罢了,要知道陈家工钱给的不低,万一引起家庭纠纷就不好了。
话声一落,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然后人群中就爆出了喜悦的欢呼。
「前两天才把纸送出去不是?我们以为没那么快嘛!」
「陈家那般仗义,有好事都没忘了村民,怎么也不会赖帐啊!我们急什么?」
村长不语,让村民们先将这一阵激动发泄出去。其实他自己在拿到陈家送来的丰厚工钱时,手一抖差点都没接住。
陈家仗义,的确仗义,村长年纪不小了,并没有去作坊工作,只是在这阵子给了他们一点方便,同时替他们召集人手造房铺路,再跑跑衙门,陈家虽没给他发工钱,却还是给了他一笔酬劳,他这辈子都没有一次赚过那么多银子。
待众人声浪渐小,村长又道:「还不只如此。陈家说,以后作坊赚的银两,都会每年捐出一定比例建设村子,所以作坊赚得越多,村子日后就越繁盛,在坊里工作的人可不能偷懒了。」
「首先要盖的就是村塾,你们偷着乐吧!陈家不收束修,以后大家的孩子都有书念了,也不用大老远的跑到镇上。咱村子里还自己造纸,文房四宝里最贵的部分都替大家省起来了,大家要记得陈家的恩情啊!」
「那是那是,我们一直把大力当兄弟啊!」
「秀景和我们是铁打的交情,他们陈家这么帮我们,以后陈家有什么事,我们能帮的也绝对不会躲啊!」
村长知道村子里大部分村民还是很有良心的,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提醒了众人一句。「大家想想,这个造纸作坊能盖起来,功劳最大的是谁?大家口口声声说着陈家,却也不能忘了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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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纸的花样,秦襄儿其实有许多想法,比如她找来了能染色的薯苌,试着以水为媒介,在纸膜上留下流动的纹路,便是著名的流沙纸;或是在颜料里掺上蜡,然后直接上色在做好的纸膜上,待纸制出,经过打磨,就成了色彩鲜艳均匀的粉蜡笺。
最复杂的当数瓷青纸,要用制作青花瓷的颜料把纸先浸染上色,然后用水洗发色后再重新浸染,前前后后十来次,最后能造出深靛青色的纸。
这种纸通常是用来抄写佛经,以泥金书写,庄严而又稳重。而青花瓷的颜料,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有产,江西景德镇的土料偏灰,秦襄儿认为最适合的是颜色偏深蓝的浙料。
如今陈家也有船了,沿沔水、长江至杭州顺流而下并不用太久,范老爷就住在那儿,还能请他帮忙,买原料也是方便的,所以她便将瓷青纸也纳入来年的新纸品项中。
至于那些洒金箔、洒银箔的纸,目前杨树村的太白纸坊还负担不起如此大的成本,所以她压根没考虑。
秋收过后,缴完了税,萧远航马上请来许大娘,到杨树村提亲了。
为表慎重,萧远航连小舶都带来了,两个兄弟一进门就被迎到正堂,排排端坐在那里,表情一般的严肃,让陈氏夫妻和许大娘看了都一阵好笑。
至于被提亲的秦襄儿,自然是要回避了。不过她这辈子第一次被提亲,如不出意外,应该也只有这次了,不免相当好奇,所以也没有走远,就躲在正堂的侧门边偷听着。
「我这远航贤侄啊,仪表堂堂你们也是看得到的,做事又勤快仔细,为人更是没话说,一身的正气,虽然话不多,但这样的人才可靠嘛!」许大娘可不认为自己是老王卖瓜,她是真的欣赏萧远航,要不是自家没有适龄的女儿,她都想招他做女婿。「他大概是在三年多前搬到咱们沔阳城的,来的时候那叫一个灰头土脸,可是他进了我们船厂后,那一手造船的本领真不是吹的,半年时间就成了大师傅,还能在沔阳城买下一座院子。所以襄儿姑娘若是嫁到萧家,吃穿肯定是不愁的,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搭的还是远航贤侄自家造的大船呢……」
陈氏夫妻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萧远航的家底。以前只知道他是造船的,衣着也不遐遢,弟弟还能上学堂,代表家境就算不富裕至少也不差,横竖有个正当营生。
要知道造船师傅在这一带可是很受尊重的,说是在街上能横着走都不为过。当初一直以为他是镇上的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沔阳城里的人,所以陈氏夫妻对于把秦襄儿许配给萧远航一直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也就是相信她嫁过去不会吃苦,现在一听果然是这样,脸上的笑容也就更大了。
然而,许大娘话锋急转直下。
「不过就是有一点,远航的父母过世了,所以家里是没人主持的,小舶今年才六岁,等到他读书有成,至少也要十来年时间,这个……」
也就是说,要养着个小拖油瓶就是了。
陈氏夫妇对视一眼,曹秀景笑道:「我们早就认识小舶,甚至小舶还跟福生玩得很好,和襄儿也很亲近,又哪里会计较这事?何况也不是养不起,这件婚事我们是应下了。倒是许大姊你提到远航父母双亡这事……」
许大娘的心提了起来。
曹秀景叹了口气。「其实襄儿的父母也过世了,这么说起来这两个孩子倒是同病相怜。只是如此一来,他们成亲时就无人主婚了……」
许大娘松了口气,正待开口,萧远航突然插话道:「景姨放心,男方这里,我自有安排。至于女方这里……」
他眼角余光看向了堂屋的侧门,这时一只玉手悄悄伸了出来,指了指陈氏夫妻,于是萧远航便把话说完,「我想襄儿应该会希望由陈叔及景姨为她主婚。」
「这……」曹秀景与陈大力微微意动起来,他们早就把襄儿当自家女儿,自是有这个想法的,只是不好宣之于口。
侧门里的玉手又伸了出来,比了个一。
萧远航福至心灵,直接劝道:「对襄儿而言,景姨一家是她唯一的亲人,除了你们别无他想。」
余光瞥见福生居然被那玉手由侧门推了出来,他又自然而然地说道:「要不是福生太小,说不准还能背姊姊出门子呢!现在只能当送嫁的童子了。」
陈氏夫妇听得内心感动,还没有反应,莫名其妙被推出来的福生却是听得清楚了,连忙大声说道:「我背得动姊姊的!我要背姊姊!」
他现在性格已经开朗很多,又是在自己家里,不怕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了。
讵料,原本还乖乖坐着的小舶一听,连忙抢话道:「我也可以背襄儿姊姊!」
「那是我姊姊!」福生不甘示弱。
「那是我嫂嫂!」小舶也摆开架势。
「还不是!」
「很快就是了!」
瞧两个小的吵成一团,曹秀景原本还动容不已,被他们这么一打岔,什么感伤的情绪都没了,哭笑不得地道:「若是等你们背得动襄儿,襄儿都要熬成老姑娘了,你们萧大哥可不依。」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曹秀景眼下轻松了,也有心情打趣了,便问着萧远航说道:「远航,你是怎么知道襄儿在想什么的?好像她就在旁边似的,次次都能说准了她的心意?」
萧远航心忖,不就是在旁边吗?不过这话他不好说,只能把目光又悄悄的移向侧门。
这回大家都看到他的眼神了,也齐齐望了过去,就见到原本伸在门外拼命摇的一只雪白玉手,突然嗖地收了回去,众人又齐齐大笑起来。
这桩婚事其实已经定了,现在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陈家按习俗留了饭,还是秦襄儿上灶,许大娘自然心喜地应了。
「上回来你们这里一次,吃过襄儿的手艺,我就惦记上了,今儿个又有机会,自然是要饱餐一顿了。」许大娘自嘲道:「等会儿你们可别笑我吃太多!」
「不怕的。」曹秀景也笑道:「远航和小舶来我们家吃饭,就从来没在客气。而且只有襄儿上灶时他才会留下来用膳,要是我来煮,远航就会找各种理由推辞,他还当我没发现呢,你说气不气人。」
许大娘闻言啼笑皆非。「远航这真是太过分了,我非得替你骂骂他不可!远航……咦?他人呢?」
两个聊得忘我的妇人这才发现,萧家那两兄弟早跑得不见人影,小舶应该是和福生玩儿去了,至于萧远航嘛,想想他每回来陈家的表现……
陈氏夫妻异口同声道:「肯定是去替襄儿烧火了!」
许大娘哎了一声,「我忘了告诉他,这定了亲之后,在成亲之前他与襄儿姑娘就不好再见面了。」
于是三人连忙来到了灶房外,果然看到萧远航坐在灶口旁烧火,秦襄儿则是刚炒好一道菜。
她用筷子夹了一小口,放到萧远航嘴边,萧远航毫不犹豫地吃下,然后赞了一声好吃,秦襄儿回给他一抹温柔的笑。
这画面很是寻常,却给人一种极为温馨、极为契合的感觉,显得这两人如此登对,一时竟让人舍不得进去打断这氛围。
于是三位长辈又默默退了出来,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我看也不差这一天吧?」
「是啊,也要吃完这顿才算正式订亲,今天就……」
「就、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