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爬上陡峭的山路,情形就没有那么乐观了。沿着西利安山脚腕蜒直上,浓雾笼罩,连马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路面了。山风冷冽,薇妮拢紧了披风,还是冷得直发抖。亚哥放慢了牲口,聚精会神地往前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哥?早上天气还好好的,怎么就变了天?”薇妮问道,两眼在雾中摸索。
“我们在高处。这里的山区天气多变,我还看过8月里下雪呢!小姐。”
他们行经松荫,两条淡淡的人影在雾中几乎看不见。这一天似乎永无止境,薇妮根本无从判断时空,因为他们看不到太阳。直到一阵强劲的山风偶尔吹散积雾,薇妮才瞥见山路濒临的峡谷。她捏了一把冷汗,尽量不去想万一翻车的后果。现在她才知道亚哥的绝活,连路都看不见,他居然还能驾车。她之所以还能强自镇定,实在是因为寻父的决心大强了。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因为雾太浓,不能确定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亚哥慌忙喊道:“小心,小姐,是山崩。”
薇妮一听,寒毛直竖,脑子还没转过来,马匹就已仰天嘶鸣,大大小小的石块纷纷滚落在他们前面。该妮觉得一阵剧烈震动,马车已经被震翻了过去。
薇妮又惊又怕,整个人弹了出去,像块小石头般沿着山边一路滚,终于滚到一处狭谷下,被硬石和跟着翻滚下来的马车卡在中间。
起初薇妮只是惊吓过度,竟忘了还有其他的感觉。渐渐地,她发现只要一动,腿部就会有撕扯般的剧痛。不远处可以听见马匹嘶鸣,显然也在痛苦当中。她尽量放开喉咙,大喊亚哥的名字,然而她的喉头却发不出声音,嘴里的感觉就像塞了棉花一样。
“贝小姐!”她听见雾中传来亚哥的声音,润了润唇,想要回答,却只能呻吟而已。“你听得见我吗,贝小姐?”亚哥又大喊。
说也奇怪,浓雾竟渐渐退去,不久便退得无影无踪。薇妮慢慢适应黑暗,总算看见亚哥从上面爬下来,她便伸出手去招呼他。
亚哥爬到她身边,一睑关切的神情。“你能动吗,小姐?有没有伤得很重?”
“我好像卡在岩石上了,亚哥。”她痛苦地呻吟道。“我也不晓得伤得重不重。”
马车整个翻转过来,车轮还转个不停。车背紧紧压着薇妮,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亚哥试着要顶起马车,可惜他虽然使尽气力,马车还是文风不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把斗篷脱下来,罩住岩石和薇妮,希望她能舒服一点。
“我移不开马车,小姐,我得去求救。”
薇妮伯得唇干舌燥。“你一定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只好如此,单靠我一个人救不了你。这里离温家农场只有五英里路,我到那里去求救。”
薇妮第一次注意到亚哥的右边裤子也沾了血迹。“亚哥,你也受伤了,怎能走那么远的路呢?”
“小意思,小姐,我根本不觉得痛。”他虽然说得大方,薇妮还是看得出他强忍着痛楚。“我把水壶留给你,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的枪有几发子弹,亚哥?”薇妮问道,她还听得见马匹的悲呜,亚哥随着她往上看。“我会解决它们的痛苦,”他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搬救兵来。”
薇妮眼睁睁地看着亚哥爬上山坡,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了般。她真想叫亚哥回来,也不晓得他伤得重不重,上帝保佑他还走得了五英里路去求救。
· 42·
亚哥不见了以后,薇妮屏住呼吸,等到她听到两声枪响,却忍不住叫出声来。她知道,那两匹马总算结束痛苦了。然后,剩下的就是无边死寂,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她想随便动一下,却发觉一点都动不了。看起来受伤最重的地方是左腿。她靠着亚哥的斗篷,想着自己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跳舞。这令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
“傻薇妮,”她自言自语道。“天晓得你还能不能走路,竟担心起跳舞的事来了。说不定你就死在这荒郊野外呢!贝薇妮。”
时间变得没有一点意义,亚哥离开好像已经好几个小时。太阳冲破残余的雾气,当头照下,薇妮热得就像在火炉里面一样。她觉得脸快烫焦了似的,却找不到任何屏障的办法。亚哥留的水壶就放在身旁,她在自己脸上洒了一些水,可是用处不大。她的喉咙疼得像火烧,只好勉强喝了口水。
薇妮试着伸手挡在眼睛上,躲一点骄阳的威力。她东张西望了一下,心里开始着慌。万一亚哥受伤太重,到不了目的地去搬救兵怎么办?她会不会真的孤零零地死在这荒郊野外?
薇妮晓得,如果她再胡思乱想下去,她真的会疯掉。她一定要镇定下来,想点轻松愉快的事。于是她闭上眼,开始想象她正在翩翩起舞,首先是一支吉普赛舞,然后是优美的芭蕾。想着想着,她竟沉沉睡着了,梦中她赤足舞过一片烧红的炭火。
亚哥仆倒在泥路上,脚一阵一阵地抽痛,全身早已筋疲力竭。他喘口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因为如果他倒下去,贝小姐可就没救了。他的头一片昏乱,整个人又要软倒在地上,却听见前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他勉强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温麦斯是第一个看见亚哥倒在路旁的人。他勒住马头,举手示意他的随从停下来,自己抢先翻下马背,跪在地上,扶起那个人的头。
“亚哥,你怎么了?”麦斯看他慢慢张开眼睛,慌忙问道。他从一个小厮手里接过水囊,先喂亚哥喝了口水。
“别管我,”亚哥一等说得出话来,立刻喘着气说。“我们碰到山崩,我的乘客跌到山谷下了,请你赶快去救她。她被压在马车下面,就在往下几里路那里。”
麦斯决断极快,一听之下,马上站了起来,吩咐两个人带亚哥回农场去,他自己和其他人则快马加鞭,赶去救人。
薇妮苦苦呻吟着,伸出颤抖的手去拿水壶。等她举到唇边,才发觉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心一沉,泪水就跟着往下落。万一她死了,妈妈和莎梅怎么办呢?然后她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和人声传来,她泪眼迷朦地转过去,果然看见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眨眨眼,眨去泪水,便看清一双温和的黑眼就在她头顶上。那个人说了一连串西班牙话,因为她父亲教过她,她知道他是在吩咐其他人翻开马车。没一会儿,几个人把绳子系在马车上,很快就拖开了,把她救了出来。
两只强壮的手臂抱起她时,薇妮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那双手仔细摸索她的身体,看她哪里受了伤。蔽妮心力交瘁,早就没有力气去觉得难堪了。
“她是外国人。”麦斯说道。很难说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因为她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变色,嘴唇也干裂瘀血。可是那双眼睛却蓝得近乎银色,满头的金发灿烂夺目。他先用手帕浸了些水,滋润她发肿的嘴唇。
“我从没见过外国人,”一个小厮在旁边说,对着薇妮品头论足。“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嘛,皮肤红通通的,眼睛的颜色又那么可笑。”
麦斯扭过头去,横了那个多嘴的下人一眼,立刻封住他的嘴。他轻轻地抱起该妮。“住口,傻瓜,她说不定听得懂你的话。看看哪里有她的东西,收拾了一起带走,”他吩咐道。“我要带她回‘北方天堂’,我妈妈和妹妹可以照顾她。”
薇妮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倚在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怀里,清清楚楚地听着他的心跳声。那个单调而规律的声音竟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便沉沉睡着了。
腾股陇陵地,她仿佛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说:“你没事了,银眼儿。你再也不必害怕了。”
薇妮动了动身子,徐徐张开眼睛。有好一会儿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在这个阳光普照的房间里,她竟是个完全的陌生人。这里的墙是白色的,地上铺着翠绿色地毯。她睡在一张大床上,枕着柔软的枕头,盖着雪白的被子。往上看,是好高的天花板。
渐渐的,薇妮记起她的意外事件了。她慢慢坐起来,依稀记得有个人帮她治疗腿上的伤,又在她被日光灼伤的脸上敷了油膏。那个人要她吃一种很苦的药时,她还拒绝过,想来就是那些药让她熟睡的。她大概睡了一整夜,因为现在又是大白天了。
薇妮掀开被子,两脚旋到地上。这一动,她才又发现有人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棉睡衣,她自己的衣服不晓得在哪里。她试着要站起来,才一用力,脚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响起轻微的扣门声,薇妮赶快又缩回双腿,把被单整个拉到脖子上。门呀的一声打开后,进来一个笑脸迎人的黑皮肤女人,手中端着一只早餐盘子。虽然薇妮从没见过印地安人,不过她看得出这个女人一定就是。她的颧骨很高,眼睛和头发都漆黑如夜。
“我的衣服在哪里?”蔽妮问道,看着她把餐盘放在自己膝盖上。“我想穿了。”
“对不起!小姐,我听不懂。”
印地安人说的是西班牙语,薇妮只好也跟她改口了。多亏了她父亲的坚持,她才能学会其他语言。“请把我的衣服拿来,好吗?”她用西班牙语对那个女人解释。
那个女人笑着很甜。“你的衣服破得很厉害,而且大夫嘱咐说要让你在床上好好休养几天。”
薇妮摇摇头。“谢谢你们的盛情,可是我不能留下来。我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做,家母也会很着急。”
“我不懂这些事,我只是个佣人而已,我们夫人很快就会来看你。”
“亚哥怎么样了,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不晓得。”
薇妮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口舌,她必须等女主人来了再说。她突然想起那个救她的男人,她还记得他的黑眸好温和,语音温柔,怀抱温暖。这儿是那个人的家吗?如果是的话,他结婚了吗?应该是的,那个女仆刚刚说到夫人。
不消多久,薇妮的谜团就解开了。她才吃完早餐,又有两个女人进来看她。比较老的那一个无疑就是那个夫人,她的高贵完全写在脸上和衣着上。她笑得很友善,却多少有点戒备的神情。比较之下,另外那个年轻女孩的笑容就毫无保留了。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袭白衣,显得娉婷可喜。薇妮心里琢磨,两个女人都不像是那个黑眸男子的妻室,一个太老,一个又似乎太小了点。
女仆端走餐盘之后,那个年轻女孩怯生生地走过薇妮。“这儿是我爷爷的家,叫做‘北方天堂’,我们都欢迎你留下来,我哥哥也和我及家母一样,欢迎你到我们家来。”她说的是英语,显然平常很少说,每个字都字斟句酌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薇妮答道,嫣然一笑。
女孩说她叫做温莉雅,薇妮也报了姓名。就这么几句问答,两人已成了朋友。然后薇妮转向那位夫人,用西班牙话说:“您实在太仁慈了,夫人。”那个年纪大的女人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薇妮会说西班牙话。“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向导亚哥现在怎样了?”蔽妮继续问道。“我很替他担心。”
安娜夫人走近床边。“亚哥没事。他右腿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他说他会回去通知你的家人,你在这里很好,让她们不必担心。”
“您能告诉我,我的伤势如何吗,夫人?我觉得足踝很痛。”
“大夫说你的足踝扭到了,还有其他瘀伤和擦伤,脸上和颈部则有灼伤。我儿子麦斯说这是不幸中的大幸,还好没有其他更重的伤。”
“是令郎救了我吗?”
“没错,是麦斯。”
“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您一家的仁慈。我们素昧平生,你们却都对我这么好。”
“你是美国人吗?”安娜岔开去问道。
“不!我是英国人。”
安娜的冷淡突然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真诚的笑脸。“我对英国人一直很有好感。年轻时,我还去过英国,我有一个姑姑也嫁了英国人。”
“您的国家也是一个好地方,”薇妮说。“我才来不久,已经爱上它了。”
安娜注视她好一会儿。“我不晓得这还算不算是我的国家,麦斯说它应该是属于美国人的。”
“您不喜欢美国人吗?”薇妮一出口才警觉到不该问这种私人问题,可是太迟了。
“我对他们认识还不深,无从置评。家翁认为总有一天,西班牙人和美国人会融合为一。到那个时候,他们会繁衍出优秀的子孙,繁荣这块土地。”安娜皱起眉头。“我不相信这一点。他甚至坚持我们要说英语,可是我不说。我认为美国人会糟蹋这块土地。”
“让我们希望不会,夫人,谁糟蹋了这块美好的土地都会是一个悲剧。”
那位尊贵的西班牙夫人又看了薇妮一眼,她不信任任何外国人。在薇妮看来,安娜好像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我还有其他的事,先告辞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佣人好了”
“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路?”薇妮问道。“我必须尽快动身。”
“最好等你的足踝完全好了再说,”安娜不容置否地说。“现在不治好你的伤,日后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薇妮除了再道谢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温莉雅等妈妈走远了,才在床边坐下来。“我从没见过你那样的银蓝色眼睛和金得发亮的头发,”她着迷地说。“如果你的脸没有晒伤,一定更漂亮。”
薇妮又是一笑。“我奶奶常常告诉我,漂亮不能当饭吃。”
莉雅清铃铃地笑了起来。“我奶奶据说是个很仁慈的人,可是她认为一个女人照镜子是伤风败俗的事。她在的时候,家里没有一面镜子。我总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的确很奇怪,”薇妮同意道。“不过话说回来,也许真正的美女根本不需要镜子。”
“谈谈你在英国的生活好吗?”莉雅问道。“我真想走遍全世界,可是除了加利福尼亚之外,我哪里也没有去过。”
话匣子一打开,薇妮谈的不只是英国的生活,而且也谈到她走过的地方。莉雅则告诉她,在金矿还没发现,美国人还没来以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从莉雅口中,薇妮得知温家在此地已有百年历史,他们对此地的贡献很大。
“我爷爷身体不好,现在是我哥哥在管理北方天堂’,”莉雅寥落地说。“麦斯是爷爷的继承人。他从小就和崔伊蓓订了亲,他们不久就要结婚了。”
莉雅走后,薇妮试着回忆那个救她的人的长相。可是除了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睛,温存的语音之外,她实在没有别的印象了。等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要当面向他谢过救命之恩。
她又瞪着自己绑着绷带的脚,满心的无可奈何。等她痊愈之后,她非得再去矿坑不可。
要不是莉雅的陪伴,病床上的日子可真难打发。莉雅每天都来陪她,薇妮也每天都等着她来做伴。安大夫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来替薇妮看过两回伤势,而且不准她下床,一再叮嘱要等她的伤全好了才行。好不容易捱到第五天,他才说薇妮可以到外面透透气了。
这一天,莉雅带来她自己的一件袍子给薇妮替换。蔽妮坐在镜前,把头发盘成发髻,绾在颈背。她从镜子看见莉雅面带忧色,便转过头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道。
“昨天我们有个家丁遭到一头熊袭击,伤得不轻。爷爷说那头熊很凶猛,而且离农场太近了。我哥哥要领人去追捕那头熊。
“那个人伤得多重?”
“麦斯说恐怕他会失去一条手臂。”莉雅突然展开笑脸。“算了!我们不谈这些扫兴的事,薇妮。我真希望你可以一辈子待在我们家,你已经变成我最要好的朋友了。”
薇妮听了很感动。西班牙人的热情是天生的,然而莉雅的话对她别具意义。“我也喜欢你,莉雅。我走了以后一定会很想念你。”
莉雅摇摇头。“我们不要谈你要离开的事了。”她走到薇妮身边,拿出一支珠钗别在她的头发上。“我哥哥每天都问到你。因为他不好到你的房间来,他想请你今天去见他。大夫已经告诉过他,你今天可以起床了。”
薇妮听了,不知怎地竟有点忐忑不安。这几天她听多了莉雅谈她那个英雄哥哥,自然有点好奇。也许当面谢过他之后,她就会发现温麦斯不过是个平常人罢了。
想是这么想,薇妮还是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莉雅的身材和她差不多,一袭浅蓝长裙衬得她益发亭亭玉立,眼睛似乎更蓝了点。脸上晒伤的红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淡金色,看起来反而柔和许多。她希望温麦斯看见她时,会觉得她还过得去。
“来,”莉雅说,牵住她的手。“我们去找我哥哥。”
温家的建筑已有百年历史,却一点也不显得陈旧。它的格局是纯西班牙式的,只有花园中的花木扶疏显出加利福尼亚的特色。薇妮随着莉雅穿门过户,深深地被这一片人间净土吸引住。她想这座壮园叫做“北方天堂”倒是名副其实,她从没见过这么华丽深透的屋宇。
莉雅带着她穿过鸟园,指给她看各种珍奇的鸟类。薇妮被它们色彩鲜艳的羽毛迷住了,几乎忘记她们是要往哪里去。
她正想间莉雅这些鸟儿的来处,抬起头来,却看见不远的露台上,一个年轻男子端着酒杯正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四目接触的一刹那,两个人都震了一震。麦斯忘了手里的酒杯,只管怔怔地看着那个分花拂柳而来的年轻女郎。他已经忘记她长的什么样子了。突如其来的一见,竟像是照眼的闪电一样,亮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记得她有一头美发和一双美目,然而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她又有哪里不美呢?
如果麦斯明摆着震惊的神色,薇妮的震撼却是藏在心里。她是来向一个救命恩人道谢,却没想到看见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美男子。他的五官分明而高贵,深橄榄色的肤色更加深了他的魅力 他看起来跟她的族人截然不同,他属于另一个种族,更激烈、更鲜艳的一种。当他炯炯地看住她,从容自在地向她走过来时,浑身散发着一股自然的威仪,充分显露了一个领袖人物的特质。
“贝小姐,听说你的伤好多了,恭喜。”他的英语抑扬顿挫,一样是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害怕的深沉语调。薇妮突然有种很奇怪的宿命感觉:今生今世,她再也忘不了这个人了。
她看他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答话,赶忙定一定神,极力装出从容的神情说:“我欠你一份大恩,温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麦斯执住她的手,一颗心都暖了起来。当她看着他时,他体内的拉丁血液便浩浩荡荡地涌向四肢百骸。这个女孩分明是每个男人梦想中的女人,纤细优雅,楚楚动人,甚至不像人间女儿。也许她真是一个天使,偶然滴落世间,听说了他们温家的“北方天堂”,便来看看这儿跟她从前的家有何差异。
可能的话,他愿意就这么天长地久地握住她。西班牙人是天生的辞令家,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竟无辞以对。原来在面对真正的美女的时候,是这样的令人谦逊,乃至于窘涩。
麦斯恍恍惚惚地听见自己说了一件什么不足挂齿的客套话,薇妮也发现自己模模糊糊地回了几句,甚至连莉雅几时走的都不知道。直到麦斯邀请她坐下,她才猛然醒过来,小心地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
“我听亚哥谈起令尊的遭遇,”麦斯突然提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他竟变得如此重要。“你愿意仔细告诉我吗?”
薇妮很自然地就把她寻找父亲的经过都告诉他,仿佛他是可以让她倚靠的人。虽然她自己不觉得,麦斯却察觉了她的语气中下意识流露的悲伤和无助。
“你为什么相信令尊还活着呢?他的合伙人不是说他已经去世了?”听完她的话后,麦斯静静地问道。
“我……家母和家父的感情极深,她觉得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知道。”薇妮答道,剪剪双眸澄亮地看着他。“听起来像个很傻的理由,不是吗?”
黑眸闪闪发亮。“哦,不!贝小姐。我向来不太相信爱的力量,可是现在我相信了。”然后他说了一句教她大吃一惊的话。“我会帮你寻找令尊。我恰好知道他的矿坑在哪里,离这里不远。”
“不!”薇妮急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要亲自去找寻家父,那是我的责任。”
“可是你没有成功,”他提醒她。“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适当的保护,在山里乱闯是很危险的事。”
“我虽然碰到意外,不过换了别人也可能遇到这种意外。我不会因为这一点挫折就放弃寻找家父。”
麦斯凝视那张柔似玫瑰花瓣的嘴,总觉得她应该被供养在锦衣玉食之中,不该这么在山野里冲撞。“你的意志很坚定,贝小姐,可是你终归只是个女人。”
薇妮陡然抬起头来,望向他的双眸寒峭如冰。“你说我终归是个女人,那口气就好像我得了什么我应该抱歉的疾病似的。我生为女人完全是天意,难道就因为我不是儿子,而是女儿,就不该关心父亲了吗?”
麦斯难得碰到敢顶撞他的女人,然而他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吟吟的。“说句实话,如果你生做令尊的儿子,那才是不可饶恕的浪费呢!我希望你不至于拒绝我的帮忙,说不定我能走通几条你走不通的路。”
薇妮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面,突然泄了气。她跟他斗什么呢?“我不是不知好歹,温先生,但是我欠你们一家的情委实太多了,而且我们素昧平生,我怎么好再替你添麻烦呢?”
他望进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跌进那两泓银蓝之中。“我们真的是素昧平生吗,口小姐?”他柔声问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认识一生一世了呢?”
薇妮心底又一震,急急地低眉敛眼。“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仍然感觉他的目光徘徊在她脸上,在她的两颊渐渐涂上两抹晕红。比起他的凝视,晒伤她的阳光几乎可以算是温和的了。
“告诉我你的故事,”麦斯像是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突然开口道。“你到这里来以前都做些什么?”
这是个比较安全的话题了。薇妮松口气,开始谈起她在英国的生活,以及她走过的国家。说得兴起,她慢慢忘了她的不自在,就像春阳中一朵蓓蕾冉冉舒展,空气中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
她说话的时候,麦斯只管像欣赏一件无价之宝般地欣赏她。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妻子。他活了这么大,从未曾如此清楚、如此肯定过。他要娶她,和她白首偕老。
然而另一个声音适时提醒他,他已经和伊蓓订婚了,无权拥有这个女孩。她太好,好得他几乎配不上,更不用说要她当情妇了。最好不要再去想她,她不是他的。是的,他几乎可以拥有任何东西,只除了这个贝薇妮。
“你一定听烦了,”薇妮看他神思不属,抱歉地说。“我耽搁你太久了。”
“一点也不,”麦斯迅速说道。“我只是在想你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不知道对加利福尼亚的观感如何。”
“我喜欢这里,这儿有一种混沌初开的大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虽然,”她摇头苦笑道:“我在这里的运气不太好,家父失踪了,家母又重病在床。”
麦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上帝不会亏待你的,”他静静地开口。“你是它最钟爱的幼女,一定会平安顺遂,你不必害怕。”
“谢谢。”这一次,薇妮不闪不避,一对银蓝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家母有病,所以我想尽快赶回去。恐怕我得再请你帮我一个忙,是不是能够安排让我尽早动身?”
“你确信你支持得了这段旅程吗?”
“没有问题。”
“那么后天我就安排让人送你回去,到那时你的足踝应该完全痊愈了。”
薇妮觉得麦斯的态度冷淡了,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无论如何,她识趣地站起来。“也许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请容我再一次向你致最诚恳的谢意,府上的招待令人永生难忘。”
他却笑了起来。“事实上,你今夜就会再看到我。我们将要为我的未婚妻举办一场舞会,你是我们的贵宾。”
说不上来为什么,薇妮发觉自己并不想见他的未婚妻。然而她仍礼貌地道了谢,才告辞离去。一路上她一直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对温麦斯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严格说起来她才第一次见到他呀!为什么就像他说的,她也觉得像是认识他一生一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