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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后 花种 作者:亦舒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号码,“喂?茱莉?”  

  茱莉还在睡觉,声音有默含糊,“谁?”  

  “我,莲蒂。”我抱歉的道。  

  “什么事?”她醒了一点。  

  “反正有事,你代我一天,好不好?”  

  “又代你?你最近怎么了?忙成那样子,要结婚?”  

  “你不要理,有没有空?”我问。  

  “有,薪水是我的?”她笑问。  

  “当然。”  

  “好,我这就起身换衣服替你去上班。”  

  “谢谢。”我挂上了电话。  

  “弄好了?”  

  “妥了。”我打了个阿欠,“现在可以说说这个若翰。”  

  “他六年前离开家庭,现在要回来了。”  

  “若翰?”  

  “是的,”他有少许不耐烦。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孩子。”我笑。  

  “我们一家人都不提起他的。”沛看我一眼。  

  “为什么?连他来说,你们一家也才只有四个孩子。”  

  “他是怪物。”  

  “并不见得,你哥哥与妹妹怪才真。”我说。  

  “我妹妹很漂亮。”他不服气。  

  “当然。”我说:“你也很英俊。若翰呢?”  

  “他不同。”  

  “同父同母?”我问。  

  “绝对。”  

  “他多大?”我问:“茱莉没亲密男朋友,介绍给她。”  

  “笑话了,茱莉好过他太多了。”沛说:“茱莉胸脯长得很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  

  “若翰是廿二岁。”他终于又拿起了杂志。  

  “廿二?他还是小孩子呢。”我说。  

  “不会。”  

  “他干什么?”  

  “不知道。”沛又翻了页书。  

  我叹了一口气,“你至少可以对他关心一点。”  

  “他对我们像仇人一样,跑去当了水手。”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来,也只好让他来。”  

  “真的有那么一个怪人?”我坐在地毯上。  

  沛抬了抬眼,“所以我叫你留下来,你不在,我与他准吵了起来,没个完。”  

  “几年没见他了?!”  

  “六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  

  “妈的,他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个舞女,离不离谱?那女的还生肺病,他偏要死缠著人家,好了,那舞女找上门来了,弄得全家天翻地覆!”沛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舞女几岁?”我忽然问。  

  “妈的,六十多岁了。”他笑著骂。  

  我没笑,我又问一遍:“几岁?”  

  “莲蒂,你真无聊,越南死了八万多个人,你不理,理这些事干什么?”他问我。  

  “几岁?”我又问。  

  “比他大三岁。”沛终于答了我。  

  我看他一眼,“那有什么好笑?那是悲剧呀。”  

  “你与他倒是同路了。”沛还在笑。  

  我默不作声。  

  “那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莲蒂,我反对你的头发留得那么短,这一阵子我好像跟男人睡觉一样。”  

  “你真粗俗。”我指着他骂道。  

  他还是笑了。  

  “别生气。”他说:“真的,我怕你生气。”  

  我咕哝著说:“终有一天,我受不了就跑。”  

  “好,以后我可以装得多斯文就多斯文。”  

  “沛,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适合你。”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好让我改过。”  

  “你改过?你不会的,这几年来你把我改了才真。”  

  “我改你?”他笑问:“真的吗?”  

  “你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你说黑色好看,我就件件黑的,扮得像老太婆。”  

  “你可以穿红的,你绝对有自由。”  

  “但是你说不好看,对不对?”我摊摊手。  

  “你可以不必理我,我不会介意。”他说。  

  “可是我介意,没有你,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两条粗布裤,真的。”  

  “你迁就我,我很感激。”沛点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吗?”我不在意的问。  

  “快了。明天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拿个日期。”  

  “又请假?”我问。  

  “这是正事,一定会准假。”他优悠地道。  

  “我就快要被开除的了。”我无可奈何。  

  “开除了做太太,不好吧?”他反问。  

  “跟你说简直是多余的。”我指一指他。  

  门铃在这个时候短短的响了一下。  

  我看著沛。  

  “是他?”他问我,看看手表,“早了。”  

  “是他吗?”我也问。  

  “去开门。”沛道。  

  “你去。”  

  “你去。”沛推我一下,“你去比较好。”  

  “他是你弟弟,我又没见过他。”我不肯。  

  “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把门拉开了,门根本没锁。  

  门外站著一个男孩子,我瞪著地看,他大概是若翰。  

  他长得与沛一点也不同,要是不说,一定认不出是亲兄弟。他比沛瘦,看样子也比较沉默。  

  他也看看我,我有点呆,这个人──  

  “请问找谁?”我问他,声音很轻。  

  “这里──姓方?”他的声音很沙哑。  

  “是。”  

  “我也姓方。”他简单的告诉我。  

  “请进来。”我让开了一点身子。  

  他拉一拉外套的襟,低头挽起了一只旅行包。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我一眼,动了动嘴角。他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沛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他嚷。  

  沛忘了他应该若无其事了,他拥住了弟弟。  

  若翰倒是很淡然的,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若翰,哈,你还是老样子!”沛笑看。  

  我看看若翰,他有那样纤细的五官,眼睛老低垂著,握著双手,连手指也是细长的,他不出声。  

  他穿著衬衫,领上的纽子没扣,我可以看到他挂著一条白金的练子,外套是深蓝色的茄克。  

  “莲蒂──”沛忽然叫我,“莲蒂──”  

  “什么?”我连忙抬头问:“叫我?”  

  沛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倒杯茶给若翰。”  

  我站起来。  

  若翰抬起了头,问我:“是红茶吗?”  

  “是,你要喝绿茶?”我问:“还是咖啡?”  

  “我要红茶,”他低声道:“不要牛奶,不要糖。”  

  “好的。”我转身要走进厨房里去。  

  “谢谢你。”他忽然又说了这一句。  

  我转过身子,向他笑了笑。  

  当我端出了茶,沛在与他讲话,说得很热烈。  

  “有看过我的新作品吗?写得好不好?”沛问他。  

  “在船里看过。”若翰答:“很刺激。”  

  沛大笑,“莲蒂说我写得太黄色。”他看著我。  

  若翰接过了茶,“谢谢,”他又说了一声。  

  沛从来不说谢。沛与他不同。他这个人.  

  “莲蒂,我们不是有鸡卷吗?拿默出来。”  

  他又打断了我的思潮,我只好又起身。  

  我盛了鸡卷出来,一共两个,沛拿起一个就吃。  

  我看他一眼,摇摇头,坐下在他身旁。  

  “运蒂漂亮!是不是?”沛问他的弟弟。  

  他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  

  若翰低著眼,微微笑了一笑,不作答。  

  我喜欢他那种笑。我喜欢他。我想我是。  

  “莲蒂与我快结婚了。”沛又说:“唉!”他笑。  

  若翰还是低著头问:“莲蒂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连理。”沛说:“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若翰点点头,“我知道是那个‘连理’了。”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板,没抬起来过。  

  沛跳起来,“我今天一个字不写,陪你,若翰。”  

  “谢谢。”他放下了茶杯。  

  “要不要听音乐?”沛有点无聊了。  

  “不要。”  

  “出去逛逛?”沛又提议:“嗯?”  

  “不要。”若翰伸长了腿,“让我一个人坐着好了。”  

  沛用手指敲著茶几;“你怪脾气还没有改。”  

  若翰在这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闪光,我本来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不好意思了。  

  “要不要回去看妈?”沛问他:“今天去?”  

  “隔两天。”  

  “妈想见你。”沛说:“你最好去一去。”  

  若翰摇摇头,“隔两天。”他还是那么说。  

  沛笑了,“你这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若翰喝光了茶,将杯子很小心的放好。  

  “我这里布置得不错吧?”沛问他。  

  “当然。”  

  我觉得沛无聊,什么都要向他炫耀的样子。  

  “买了一部新车,要不要看?橙色的。”  

  若翰无动于表的坐著,摇了摇头。  

  “天呀,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  

  若翰笑了。  

  “不要理我,让我静坐著就好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沛问:“你应该找个和尚寺院去住著,谁也不能打扰你。”  

  若翰答:“我来是要看看你,看你是否已赚得了全世界。”  

  “差得远!”沛大笑,“差得远了!”  

  若翰又不出声了。  

  我低头收拾杯子,拿进了厨房。  

  沛笑得真讨厌。我想:他对若翰太坏。  

  “你住什么地方?”沛问:“有地方吗?”  

  “公寓。”  

  “那不好,搬到此地来住好了,我们有个空房间,收拾一下不成问题,莲蒂──”沛叫。  

  我有点不开心,今天早上,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大呼小叫的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站出去,让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我们那个杂物房,收拾一下给若翰。”他说。  

  我点点头。  

  若翰看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们俩都没出声。  

  屋子都是沛的声音,他在笑,他在壤。  

  “若翰,你答应在这裹住,总算是近乎人情了,我很高兴──妈也会高兴──真的。暂时住下,慢慢再说,至少等我们结了婚,你才能走,你必须要留下来观礼,知不知道?若翰,你怎么可能,离家达六年之久,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简直是外太空来的人!”  

  若翰忽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在笑沛。  

  沛却呆了一呆,“笑什么?奇怪,你们两个!”  

  我没答他。  

  这时候沛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沛说:“我去听。”他进了书房。  

  若翰挽起了他的旅行袋。  

  我伸出了一只手。  

  他看著我,终于将袋子交了给我。  

  我笑了一笑。  

  “谢谢。”他低声说。  

  我吁出了一口气,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你的房间在这儿。”我推开了门给他看。  

  他略一张望,“很好。”他说。  

  “下午出去买床。”我说:“有被子。”  

  “不用床,睡地下可以了。”他说。  

  “那也好。”我说:“就是硬了一点。”  

  “地下硬有什么关系?世界别硬就好了。”  

  “你与沛不像。但是我比较喜欢你。”我微笑。  

  他也笑,“你说笑了。”他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奇问。  

  “没有人喜欢我。”  

  “你一定先要相信人。”我说:“是不是?”  

  “我会学习。”  

  沛自书房出来,他狐疑地看住我们俩。  

  “在说些什么?”他问:“你们都笑了。”  

  我看沛一眼,不出声,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  

  若翰脱了外套,“我想洗个澡。”他说。  

  “到我房间去,放热水洗好了,令得自己舒服点。”  

  若翰点点头,转进房间去。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沛问:“告诉我。”  

  “没有什么。”我说:“不值得复述。”  

  “他来以后,你好像很沉默,为什么?”  

  我没答。  

  “你不喜欢他?”沛问:“他太怪了?”  

  “他可不怪。而且我很喜欢他。”我说。  

  “是吗?”  

  “是的。”我说:“很真,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他住在这里好吗?”  

  “是你作的主。”我告诉他,“很好。”  

  “我一直对他很好。”沛满意地道。  

  “是吗?”这一次是我这样问他了。  

  “我们一家都对他好,他不接受。”沛说。  

  “当然,他与你家没有一个人是相像的。你妈有三件貂皮,你妹妹留学法国,你是大作家,只有他是凡人,是不是?我很了解。”我补一句:“因为我也是平凡。”  

  沛笑了,“你不平凡,你绝对不平凡。”  

  “因为你看上了我?”我问:“对不对?”  

  “你今天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他悻然道。  

  “我有点倦,起身太早了。”我说。  

  他用手环住了我,我推开了他。  

  “我去睡一觉。”我说:“睡书房的沙发。”  

  他看我一眼,默起了一枝烟,不出声。  

  隔了很久他说:“也许我并不太了解你。”  

  我到书房去躺下,心里想看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看上了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是他先选择了我,我猜我当时高兴得差不多晕眩了。  

  我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会嫁给他了,但他却说他不了解我。我想:很糟。  

  我从不与他争吵,我只是避到书房里来。  

  我打开杂志翻阅,看了一篇小说。  

  我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谁出去了?  

  沛?他出去干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又开始看另外一篇小说。这年头,小说都太小说了,不讨人欢喜。  

  若翰推门进来,我朝他笑了笑,放下书。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他说。  

  他很喜欢道歉,好像他老做错事情似的。  

  “沛呢?”我问。  

  “出去买酒。”  

  “啊。”我照旧看著天花板,躺著。  

  “他说今晚他弄饭。”他看著窗外。  

  “很好,他很能做菜,做得比我好。”  

  若翰看我一眼,微笑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是湿的,洗过了。  

  “我有个弟弟。”我忽然说:“与你差不多大。”  

  他有点惊异,“我应该是比你大的。”  

  “不,”我微笑摇头,“我比你大,沛说的。”  

  “啊。”他点点头。  

  “我那个弟弟,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喜欢说话。”  

  他又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看著地。  

  他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比起沛,他没有一般人的所谓英俊,但是我觉得男孩子清秀比英俊好。  

  “为什么老看著我?”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不答。我想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我搬一大画画报给他,“要看这些吗?”  

  他接过了。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寂寞,我的心有点软。  

  这样的一个孩子,大概是一个悲剧。  

  他一本本书翻看,默默不作声。  

  我也低着头,书房里没有什么声音。  

  窗门紧闭著,房间里的暖炉有点热过份了。  

  我想我是在等沛回来,大家喝点酒,话就多了。  

  若翰忽然向我笑了一笑。“觉得难堪?”  

  “不。”  

  “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我。”  

  “我该上班的。”我老老实实的说。  

  “为什么不去?”他低着头问。  

  “因为沛叫我请假,他说你会来。”  

  “你很听他说话。”  

  “是。”我说:“我很习惯,他有主权。”  

  若翰还是低著头。“那很好。”他说。“我还是开车送你上班去吧。”  



  XXX  



  我沉闷的用锁匙开了门,到客厅里一坐。  

  我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这里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像现在我一个人耽著,又有点什么意思呢?  

  回家算了,我告诉自己,这种关系实在不正常。  

  我到现在,才第一次后悔与沛搅成这样。  

  我想收拾回我的衣服,拣回我的照片。  

  正在这时候,沛回来了,他改变了主意。  

  我看著他,手上还拿看几件衣服。  

  “你怎么了?”沛关上了门:“莲蒂。”  

  我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看他,不作声。  

  “刚才你生气了?”他问:“是不是?”  

  我摇摇头,“我们最好别互相疑心了。”  

  “是的,你说得对,莲蒂,让我们忘了刚才。”  

  “你可以吗?”我看牢地。“真可以?”  

  “当然可以。”他略有不悦,“你清楚我。”  

  “你要我忘记多少呢?”我问:“从那处忘到那处?”  

  “莲蒂!”  

  “告诉我。”  

  “忘记若翰曾经来过。”他跳起来说,“我们还是我们,我与你在下个月就结婚。”  

  “是吗?最近才听到你提起结婚。”我说。  

  “现在已经迟了吗?”他问:“你是不是那意思?”  

  “不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沛,而你却现在才提婚姻的事,我觉得有点滑稽,如此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我早应该把你缚住。”  

  “要缚的人是你,不是我,想想这些年来,你除了我,还有过多少个女人。我全听说了,沛。”  

  他呆在那里。  

  “不要以为我傻,沛,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理,其实──我是理不了那么多。你明白吗?而且,我一直觉得我爱你,爱一个人,总得牺牲,我了解。”  

  “莲蒂,”他清了清喉咙,“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过去的事。”我也那么说了一遍。  

  “告诉我你还爱我。”沛说:“说一次。”  

  “对你真的很重要吗?我爱你与不爱你。”  

  “是的!莲蒂。”他恳求,“说你爱我。”  

  但是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只是看看他。  

  “莲蒂。”他摇著我的双肩,“莲蒂。”  

  然后我心软了。我想我已经爱了这个人这么久,现在当然也是爱他的。  

  “沛,别这样,你知道我爱你。”我说。  

  他有点松弛。  

  我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衣服。  

  “你在收拾什?”他发觉了问:“衣服?”  

  “没有。理好一点而已。”我打消了走的主意。  

  “莲蒂。”  

  “嗯?”我看著地。  

  “我想我对你不够体贴,对不对?”他问。  

  “没有。”我低下了头。  

  “相信我,莲蒂,我会改的。”他笑了。  

  他会改吗?但是我并不需要他改,他再改得努力,也不会像若翰。我茫然的想。  

  “你会看到的。”沛说:“莲蒂,我们吃饭去。”  

  “我肚子并不饿。”我说:“我想休息。”  

  要是往日,他定然眉头一皱,必然要我陪他出去坐著,但是现在他忍下来了。  

  “好的,我陪你听点音乐。”他居然会那么说。  

  我点头,“不要音乐,我只坐一会儿就够了。”  

  “好的。”他又顺从了。  

  “若翰,他现在会不会在你母亲那里?”我问。  

  “很有可能。”沛看我一眼,“说不定。”  

  “他会回来这儿?”我问,转过了头。  

  “他的行李在这里。”沛答:“至少会回来拿。”  

  “你还是很关心他”□沛斜眼看著我。  

  “那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是的。莲蒂,你喜欢他?”  

  “我告诉过你,是的。”我承认。  

  “多少?喜欢他有多少?”沛问。  

  “很多。”我答。  

  “比我多?”  

  我忽然笑了起来,这怎么会可能呢?我与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他只不过来了两天而已。  

  “不会。”我听见自己说:“他是你弟弟,不是吗?”  

  沛也笑了,“我太笨了,你应该喜欢我弟弟。”  

  我深呼吸了一下。  

  “肚子饿了没有?”他很细心的问我。  

  “没有。”  

  我却觉得他有点做作,极不自然。  

  我与他开了电视看,瞎七搭八的看了两个钟头。  

  若翰然后回来了,“对不起。”他一进门就说。  

  “为什么?”我问:“你做错了事情。”  

  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也得去看看妈妈,所以下了车,你们没出去玩?”他问。  

  “没有,莲蒂有点累,连饭也没吃。”  

  “妈说她好久没见你了,叫你也多回家。”若翰道。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在喝。  

  “你呢?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沛问。  

  “没什么。”若翰道:“她好像已经意料到了。”  

  “不会吧?见到你一点惊奇都没有?”沛又问。  

  “她问我,交到了女朋友没有。”若翰答。  

  我听得很留意。  

  “你怎么回覆她?”  

  “我说没有。”若翰说:“她知道我住在这里。”  

  若翰侧面对看我,我羡慕他挺直的鼻子。  

  “去找一个吧。”沛说:“你需要一个女朋友。”  

  “没有那么容易。”他放下水杯,“有些女孩子不喜欢我,有些我不喜欢,很难。”他站起来。  

  “你不是还记著那一位吧?”沛忽然间。  

  若翰一震,“谁?”  

  “你知道我指谁。”  

  若翰说:“早忘了。”  

  “看情形你可没忘。像那样的女人,俯拾即是,若翰,每个人都可以玩,你又是何必呢?”沛道。  

  若翰看了他一眼,脸色转白。  

  “这句话我六年前早说过了,若翰。”  

  “沛,”我站起来,“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若翰趁机会一个人回房间去了。  

  “何必呢?沛,看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你又触动了他的心事。”我不悦地说。  

  “他这个人与你一样,莲蒂,我不了解。”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你就别理了,你又不明白他的情意,多讲来做什么?世界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的俗气。”  

  “我俗气?好,原来你们都是些清高人。”他生气了。  

  我叹口气。“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进去劝他出来。”  

  “随他去好了。”  

  “那是你的一贯作风。你没有同情心,你从来没有,是不是?”我很陌生的看著地。  

  “莲蒂,怎么他一回来,你就与我吵?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沛抢前一步来道。  

  “我要进去与他说几句话。”我告诉沛。  

  “你去与他说好了。”他板著脸坐下来。  

  我敲敲若翰的房门。  

  “进来。”他在房斗里说。  

  我推门进去,看了沛一眼,沛很愤怒。  

  “是我。”我说,顺手掩上了房门。  

  “请坐。”他客气著。  

  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著天花板,动也不动。  

  我坐下来不出声。  

  他忽然微笑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你要来劝我,是不是?”他问。  

  我笑了一笑,与他在一起,是自然的。  

  “我那个故事,你听说了?”若翰又问。  

  “是的。”我承认:“不过并不详细。”  

  “反正是那样的一个故事。”他笑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为什么笑?”  

  “值得笑,这么些年了,”他的声音转低,“但是晚上还梦见她。”  

  我的心软了下来,像他那样的感情,使我心软。  

  “她是幸运的。”  

  “她还活著吗?”若翰问:“还活著?”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也是最近听说的。”我说。  

  若翰忽然沉默了。  

  他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现在似乎更不愿意讲话。  

  我用手替他理了理发脚,他转过头来,看牢了我。  

  我觉得心跳,我愿意他吻我。但是我告诉自己,他是沛的弟弟,而沛就在外边。  

  我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几乎忘了缩回来。  

  他看著我,眼睛要说的话好像很多。  

  “若翰。”我叫他。  

  “嗯?”他轻声的应。  

  “没什么,只想叫你的名字。”我低下了头。  

  他站起来,背著我,背影是那么瘦削。  

  我坐在那里,心中埋怨命运。沛的弟弟。  

  我应该早一点认得他,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若翰不说话,他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  

  沛过来敲门,他探头进来说:“肚子饿坏了,还不吃饭?”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我逃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怎么了?”沛气问:“给我一个回答好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家,是不是?”  

  “沛,”我说:“我要搬走了。这是你的家,你说得对。”  

  “你说什么?”沛怒吼著,“莲蒂!”  

  “别对我大叫,我讨厌你的声音!”  

  “从几时开始的?”他抓住了我。  

  “放开我。”我说。  

  “莲蒂,你变了。”他激动地摇看我。  

  “是的!”我厌倦地道:“但是放开我,好不好?”  

  他放开了我。  

  “我回去了,有空打电话给我。”我提起我的手袋。  

  “莲蒂,”沛一脸的无所适从,“莲蒂!”  

  “再见。”  

  我到了门外便叫了一部车,一直回家去。  

  妈见到了我,略见惊奇。  

  “沛又去旅行了?”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妈问我。  

  每当沛去旅行的时候,我便回家去住几天。  

  但是这一次是两样的了,我想,我还是回来了。  

  “你们快了吧?亲戚们都在讲闲话了,你与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  

  我开始觉得家里也住不下去了。妈问得太多。  

  她太关心亲戚在讲什么。太少理我在做什么。  

  当然我已经够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但是…………  

  沛打了一整夜的电话来,我没有接听。  

  我只在想若翰会觉得怎么样,我一整个晚上坐在床上抽烟。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去上班,沛还是不住的打电话来。  

  我只是不想听,我心里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拨了电话到沛那里去,但不是找他。  

  “若翰?”  

  我很幸运,来听电话的正是他。  

  “是,那一位?”  

  “我。莲蒂。”  

  “哦。”他没了下文,只说了一个字。  

  “你好吗?”我问。  

  “好。”  

  “沛呢?他在吗?”我问。  

  “他不在,我可以告诉他你打过电话来。”  

  “不用了。”我说。  

  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我想,我呆著。  

  “还有什么事情吗?”他好像不愿意多说。  

  我觉得有点难受。“没有了。”我只好说。  

  于是他挂上了电话。我呆了好一会儿。  

  他不晓得我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想他应该知道。  

  但是他没有表示。  

  沛恳求要见我。他要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他很愤怒,极不愿意低头,但是又无可奈何。  

  “若翰说你找我,是不是?”他问。  

  “是的。”  

  “那为什么我找你,你又不听电话?”  

  “现在我对著你,你有什么不满的,照说吧。”沛说。  

  “没有什么不满的,”我静静地道:“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搬回家?”他问。  

  “这确是我自己的家。”我倔强的说。  

  “莲蒂!你是我的人了,明白吗?”  

  “是吗?我还没有嫁给你呢。”我说。  

  “莲蒂,你母亲在这里,叫她出来说说道理。”  

  “沛,请不要逼我,给我考虑的机会。”  

  “如果你要考虑,应该在早几年便考虑好了。”  

  “对不起,沛。”  

  “你就是会说这种话,对不起,现在对不起我有什么用?”  

  我紧闭著嘴,不想与他吵下去。  

  “莲蒂,你快要把我弄疯了,为什么要在婚期近的时候做这种事?你解释给我听!”  

  “你真的要知道?”我问:“要知道理由?”  

  “是的,告诉我,让我死了心算了。”他怒道。  

  我张了张嘴,要告与他知,我不爱他了?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低下了头,为自己羞耻。  

  他叹了口气,“算了,运蒂,与我回去吧。”  

  是的,我可以与他回去,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若翰。  

  “回去吧,我知道你心烦,女孩子在婚前多数会这样,有点矛盾,你要尽量安静下来。”他拍著我的背。  

  我轻轻的避开他的手。他显然一呆。  

  但是他容忍下来了,“莲蒂,我们走吧。”  

  我应该跟著地回家?我说了“不。”  

  “给我机会冷静下来,你说我需要冷静。”  

  沛青白著睑走了。我哭了一夜。  

  只要若翰不出现,我们可以维持得很好,我们可以在两三个星期后结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瘦了很多,躲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想出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若翰来找我了。  

  妈去开门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到那是他。  

  我一见他,几乎征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若翰。”  

  “是我。”他放下外套,“有一点事来找你。”  

  我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我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他了。  

  “我们可以出去吗?”他问:“出去走走。”  

  我点头,“等我拿件外套。”我说。  

  妈以怀疑的眼光看看若翰,若翰低着头。  

  我的精神有点好了起来,我与他一齐出外。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是沛叫我来的。”  

  “哦。”  

  我有点失望,但是他肯来,总算不错。  

  “你生沛的气吗?他担心你会不要他了。”  

  若翰没有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很小心。  

  “他会怕我不要他?”我问:“不会的。”  

  “他爱你。”  

  我不出声。  

  “我看到他很痛苦,我就知道了。”他说。  

  “爱是痛苦?”我问。  

  “根本就是。”  

  他说得对,也许爱便是痛苦。我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脸上瘦削,微微皱著眉头。  

  “沛叫我来劝你回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竟是如此不明我的心意,我只好不出声。  

  “你们就快结婚了。”他叹口气:“何必呢。”  

  我摇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当然,但是沛叫我来的。”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我问他。  

  “是的。”他不敢看我,低下了头。  

  “没有别的事?”我问:“什么都没有?”  

  若翰看著前面,“也许我是不诿来的。”他说。  

  “你说的话,像个老太婆,我并不爱沛了。”  

  “女人变心会变得那么快?”他问,“可能吗?”  

  我苦笑,“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沛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完了吗?”他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说不出口。”  

  “我爱一个人,”他说:“爱很久。”  

  我有难惭愧。但是我问自己:我爱过沛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依靠了他这些年。  

  但是现在告诉人,人也不会相信了。我想。  

  “而说他可以为你改变生活方式──”  

  “我并没有对他不满,我只是不爱他了。”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要我告诉他吗?”  

  “不要,我自己说。”  

  “那更好。”他看了我一眼,眼色带著点怀疑。  

  “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但是我也不能解释,我不可以再继续与他生活下去了,我无意瞒你。”  

  “以前怎么可以呢?”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  

  “除非你一直没爱过他。”若翰冷冷的说。  

  “爱不可能不变的。”我说:“你不要怪我。”  

  “你要知道沛已经几天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很关心他。”  

  “更应该关心他的是你。”若翰说:“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办妥了,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子,运蒂。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笑了一笑,  

  “我希望沛可以娶到你。”  

  他这话使我高兴了一阵子。  

  “你喜欢我?”我问。  

  “当然喜欢你。”他笑笑,“你看不出来?”  

  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  

  “我不饿。”沛说。  

  “我也不饿。”若翰也说。  

  “那就好了,既然谁也不想吃,问什么?!”  

  沛道:“问还是要问的,莲蒂,你还爱我?”  

  “沛,”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爱我?”  

  “我想有的,否则又何必与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因为我很少噜苏,很少妒忌,很安份守己?”  

  沛丢下了笔,“你一直都那样怀疑着我?”  

  “我不知道。”  

  “算了,莲蒂,假如你觉得没有理由维持下去,便不要维持下去!何必来陆陆续续的折磨我?”  

  “我在折磨你吗?”我站起来问他。  

  “你不承认,那就算了。”他又拿起了笔。  

  “你口口声声‘算了’,是不是叫我以后都不要来了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就快结婚了,你还要要花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你自己想想?”  

  “沛,你要相信我,我自己也不好过。”  

  “别又哭了,我并不懂你。”沛烦躁的说。  

  若翰说:“我们转一个话题。”  

  “转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在搅什么鬼!”  

  我走进书房去,坐在那里发呆。我想我还是对沛坦白算了,我并不再爱他,再拖下去也是没有益处。  

  “哭了”  

  我抬头,见是若翰。  

  他说:“今天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没有哭。”我低声说。  

  “烦恼什么?”他看著我:“能不能说来一听?”  

  我苦笑,“你真的要听?”  

  “不爱沛了,你说过,那就告诉他吧。他不会伤心到什么地方去的──对不起──但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问他。  

  “当然。”  

  “告诉他爱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  

  “谁?”  

  “他的兄弟。”  

  若翰的脸色一转,他不出声,看看我。  

  我不知道刚才的勇气是从那里来的,连我自己也怔住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我觉得想哭。  

  “那不是真的。”若翰说。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说:“若翰。”  

  “等我走了才告诉他。”  

  “你走?走到那儿去?”我心碎的问。  

  “回船上去。”若翰说。  

  “不能留下来?”我问。  

  “不能。”  

  “你讨厌我?”  

  “并不,我喜欢你。”他背着我说。  

  “那还不能留下来?”我看看他。  

  “你是沛的女朋友。”  

  “是的。”我黯然的说:“我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抱歉,这□切是不该发生的。”他说。  

  我点点头,回过了身子。  

  “如果我不是沛的女朋友,可能两样了吧?”  

  “你是可爱的,莲蒂,但是我只是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  

  “这不该发生的,莲蒂,也许我不该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说。  

  “不要太怪你自己。”  

  “我不会,我是情不自禁。”我说。  

  “我很抱歉。”他说。  

  “不必要做出抱歉的样子。这事由我自己负责。”  

  “回到沛那里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我很倔强。”  

  “莲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  

  “我很怪?是不是?像做噩梦一样,这些日子。”  

  “我想我不能再留下来。”若翰对著我。  

  “你可以留下来,要走的是我。”我说。  

  “我不能爱你。”  

  “不要再提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  

  “不要告诉沛,我不要他因为我对你反感。”  

  他默默的站著。  

  “我还是会来,照今天一样!”我说:“来看的是你,直到你走,你不会不让我见你吧?”  

  他不出声。  

  “答应我不要突然失踪,”我黯然说:“我只是要见你几次,直到你再下船。”  

  “那是真的?”他静静的问。  

  “是真的,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苦笑,“记得那天你来按铃?那时候沛还是我的爱──至少我认为他是我的爱──我开了门,见到了你,就在那分钟,我知道你才是那个人。像故事一样的令人不置信,但是它发生了。”  

  他低下了头听著。  

  “你对我很坦白,”我说:“我感激你。”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笑,“也许我是。但是我没有得到你。”  

  “我一文不值。”  

  “在我眼中,你是一切。”  

  他低下了眼,睫毛抖了一抖,然后他抬起了头。  

  “我会记得那句话。”  

  “谢谢你。”  

  “这是不该发生的。”他还是那么说。  

  “我知道。发生得迟,发生得不得时,我知道。”  

  “不要让他知道。”他说:“他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以后也不想见他了。”我说。  

  “见他,直到我走。”他要求道。  

  “好的,我答应你这个,因为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想法子忘了这些好不好?”他问:“出去吧。”  

  外头沛还在搅他那些热带鱼,“看来要买过另外一缸了。”  

  “是的。”我说:“另外买过一些好了。”  

  “总要有人小心照料才行,不然也会这样。”  

  “你以前就把鱼照顾得很好。”我说:“记得?”  

  “当然,以前你在。”他低著头看缸里。  

  “屋子里真乱了。”我说:“过一阵再说吧。”  

  “过一阵子?过多久?”他抬起头来。  

  若翰拿著外套出来,他是要出去的样子。  

  “到什么地方去?”沛问他:“几时回来?”  

  “到船公司去看看。”他答:“在外头吃饭。”  

  “决定再下船了?”  

  “是的。”若翰拉开门便走了,“还是下船的。”  

  我看看那扇门,然后垂下了头,不出声。  

  “他很可爱,是不是?”沛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答。  

  “女人都喜欢他。”他道:“并不是稀奇的事。”  

  我看著地。“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告诉他。  

  “你看上他了,是不是?”他笑著问。  

  我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乾脆,这样倒也好。  

  “啊,还以为我不知道?”他问:“不可能。”  

  “你打算如何?”我问:“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失去了女人的心,很难挽回。”  

  我看看他。  

  “是我自己不好,把苦翰留了下来,但是我很清楚他,他不会喜欢你,是不是?莲蒂,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痛苦能给你带来快乐?”我问。  

  “你知道我爱你,我不介意,要是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如常,若翰就要下船了,你不是没有听见。”  

  我摇头,“为什么要如常呢?我根本不爱你了。”  

  “这样损失的将会是你。你应该知道那些朋友亲戚会如何谈论你。”他轻轻的将这些带过。  

  “我当然知道。”  

  “莲蒂,刚才我说过,失去的女人心不可挽回,但是我要知道,若翰在什么地方胜过我?”  

  我没有回答。  

  我说:“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我们之间,可以说是完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你似乎一点要挽救的意思都没有。”  

  我看看窗外。  

  “当然我们还是好朋友。”他说:“有空请来看我。”  

  我呆呆的站著。  

  “你可以去把若翰留下来,要是他肯,我不会介意,你们倒是很相配的。”他苦笑了。  

  “你不明白,”我说:“我又没一定得到他。”  

  “我真不明白。”沛重复地道:“我的确是不明白。”  

  “那就好了,”我说:“我去了。”  

  “会不会回来?”  

  我摇摇头,“回来干什么?我不会的了。”  

  “我就是这样的失去你?”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喃喃的道:“没人会相信。”  

  “何必要人相信?为什么要叫人相信?”我问:“我们两人的想法是这样的大不同。”  

  “再见。”他说。  

  “你痛恨我,我知道。”我说:“再见。”  

  “不再回来看若翰?”他别转了脸。  

  “不了,与他说一声,我──”我呆呆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自己对他讲吧,我不能代你转达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大门。这屋子,我满以为是可以成为我的家的,没料到这就离开了,而且一点怜惜的心都没有。  

  这能说是命运使然么?我不大相信。我只能向我的性格负责。我碰见若翰。我爱他,我全心全意爱他。  

  为什么?我不能解释为什么。爱能解释的么?笑话!  

  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并没有觉得自由。  

  街心依然这么热闹,熙熙攘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是这么匆忙过马路。在恋爱中的男女也不例外,只不过男的总是拖住女的,如此而已。  

  这个感觉很奇怪。我此刻好像置身古罗马的废墟,很多人都离我远远,只有风声,还可听到。我也要走的。我伸出脚,就是前路了。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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