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黑乌乌的,海水又剧烈波荡着,他起先什么都看不到,着急得五内俱焚。他强憋着气,顺着海流游了一下,努力寻找江忆如,直到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浮到海面换气。
他看到海面上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木桶在载沉载浮,他以最快的速度奋力向那里游去,惊喜的看到江忆如的衣袖被颜料桶盖上有点裂开的尖木片勾扯着。她的袖子已经裂了好大一个口子,如果他来得晚些,袖子完全裂开的话,他找到她的希望就便渺茫了。
她的脸侧仰在海面上,双眼闭着,显然已经昏厥。
他托起她的头,确定她还在呼吸,然后抱起她,把她的头搁到他肩上,一手抱着她,一手划水,往船的方向游去。
雨好大,浪好高,他得不停的眨眼,才看得清船在哪里。可是不管他多么卖力的游,他和船好像越离越远了。他开始感到害怕,不是为自己。早在他上船当水手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也许有一天得海葬的心理准备。十五年来,他的人生有一半以上是在船上度过,遭遇过的劫难数都数不清,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够侥幸了。他死不足惜,可是他不能看到江忆如死。她秉着一片孝心,不怕吃苦受罪,决心要完成她爹的遗志,她爹如果地下有知的话,应该庇佑她;老天爷如果有灵的话,应该成全她。
他的“福星号”落下一艘小船,隐约可见小船上有几个人在划,划向他。
耿烈稍稍放心了一点,但还是不敢松懈。海水相当冷,他怕江忆如泡久了会生病。她才病好没多久,怎禁得起这番惊吓和折腾?她昏迷了也好,省得在海上漂流时惶恐害怕。
她的长发全散开来了,随海水漂动,不时拂到他脸上,他的脸有点痒;可是痒的不只他的脸,还有他的心。似乎自从认识她后,他就患上了心痒的毛病,每次和她接触,这个毛病就会发作。
也许是他太久没碰女人了,到了长冈,他是不是该去找个女人来发泄心火?虽然不好女色,他毕竟也是个健康正常的男人,逃不过“食色性也”的天性。
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接近得很慢,耿烈开始觉得累了,才终于接到他们抛给他的绳索。接到绳索的刹那,他激动得眼眶润湿。他太感谢他可爱的船员们,谢谢他们不顾生命危险赶来救他,更谢谢他们帮他救起江忆如。
他先让他们把江忆如拉上船,然后自己再爬上船去。
“怎么是个女人?”一个船员讶叫。
其他船员也都以疑惑的目光看船长。
自从当船长以来,耿烈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船长的威严,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索性不答,只干涩的说:“谢谢你们,我们回去吧。”
船员们面面相戏后,无可选择的服从船长的命令,操起桨来划船。
耿烈将躺在船上的江忆如翻转身,轻压她的背部,她马上发出呕声吐出水来。
“江姑娘,你醒了吗?”耿烈扬高声音叫,以便压过雨声。
“我……”她吓了一跳似的爬坐起来,转头看到耿烈,脸上的惊悸之色才稍减。“我……我落水了,又给你添麻烦了。”她不安的看看周遭盯着她看的船员。
“你还好吗?”耿烈问。
她点点头,用双手抱住自己。她全身湿透了,冷得要命,无情的雨水仍持续浇淋着她。可是她又怎能抱怨呢?别人也都跟她一样全身上下湿透。他们都是为了救她才驾着小船在与恶浪搏斗。
“你在发抖,冷吗?”
忆如无奈的点头,觉得自己连牙齿都在打颤。幸好雨声很大,别人应该听不见她牙齿互相碰撞发出来的声音。
耿烈好恨自己自己不能停止雨势,不能立刻变出一件厚衣或棉被来。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说:“忍耐一点,等上了福星号才能使你温暖。”他伸长脖子看,他们的小船离福星号还有一段距离。“日本不比泉州,气温低得多,才刚入秋,海水就冷得连我也有点受不了。我看,你过来一点,靠着我,比较能保持体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听他的话。
耿烈感觉她靠着他臂膀的身体仍在不停抖动,她的嘴唇冷得发紫。可恶的雨为什么还下个不停?!
他咬了咬下唇,不给自己太多考虑的时间,张开手臂把她揽到自己胸前。他突兀的动作令她以惊异的表情瞠目瞪视他,她想挣扎,他的手臂压制着她,不让她动。
“我无意冒犯,只是怕你失温,到时候就麻烦了。”
她没有再挣扎,垂下头去,窝在他怀里,好像没有再发抖了。
“你们都了解吧?”耿烈大声说给在划船的船员们听。“这只是让江姑娘不致失温的权宜之计,与她的名节无关。谁要是多生闲话,我会把他摔成八块!”
忆如在他怀里瑟缩了下。他真的会那么做吗?她实在应该避嫌,应该离开他怀抱,可是她冷得受不了,偎着他,躲在他怀里温暖多了。她既没有力气拉开他的手,只好装聋作哑,像只缩头乌龟那样暂时苟且求生。
想起刚才飞落海面的刹那,她余悸犹存。是他救起她的吗?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一次又一次的恩情,教她如何偿还得了?
窝在他怀里,她既不晕船,连小船被浪头冲高再降落的危险状况频频也不怕。海水不时溅入船中,她尝到海水的咸味,但心中一无所惧。她相信耿烈会保护她,不会再让她的生命受到威胁。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他却放开她,她反而讶异。抬起头来看,他们离福星号已经相当近了,大船上有人对他们抛出粗绳。耿烈站起来接住,福星号上的许多船员合力拉绳子,他们的小船很快就靠到福星号的船边。然后福星号放下绳梯,耿烈拉忆如站起来。
“你上去的时候,绳梯会摇来晃去,不用怕,抓紧绳子,慢慢往上爬,一脚踩稳了,另一脚再往上爬。”
忆如心里发毛,不知道被强风吹得摇来晃去的绳梯要怎么爬。她实在不想表现得像怯懦的女子,可她又真的怕得快掉泪。
在耿烈的扶持下,她抖抖索索的握住绳子。
“千万要抓好,别再掉进海里。”他在她背后叮咛。
他不说还好,越说她越怕,几乎无力握住绳子。
“另一只手握另一边,对,就是这样。脚踩上去,别伯,我还抓着你。”
她咬紧牙关,拿出生平最大的勇气,在风雨飘摇中把一脚踏上绳梯,没想到她大概踏得太用力。整个人荡了出去,甚至把原本抓着她的耿烈撞进海里。
她尖叫着流泪,身体撞上福星号的船身。痛归痛,她两手还是死命的握着绳子,责怪自己更没用,又闯祸了。她恐怕要害死耿烈了。
幸好耿烈马上就浮出海面。他用手抹了把脸,游近绳梯,握着绳梯垂进海中的尾端叫道:“你不要动,我上来扶你!”
他爬上绳梯了,绳梯因此左摇右晃的,令她有点头晕。他爬到她下面的一阶,头几乎和她等高,在她身边说:“你慢慢爬上去,别紧张,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掉下去。”
她感激的点头,有他在身边,她的心不再害怕得颤栗。她往上爬一阶,他就跟上一阶,她的背和他的胸偶尔会碰到,碰到时她就感受到自他身上发出的热力。她还是好冷,更想念他温暖的怀抱。
终于她爬完了绳梯,爬上了福星号,风雨好像小些了,甲板上一堆湿淋淋的船员都呆立着盯着她瞧,瞧得她手足无措。她不安的摸摸自己的脸,明白自己脸上的麻子已被冲掉了。
阿弥陀佛!她再一次不听耿船长的命令离开舱房,结果不仅自己差点丢掉性命,还劳动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她转身,歉疚的看双手插腰,正板着脸在环视船具们的耿烈。“对不起,我……”
他低声问:“你还好吧?”
她点头。“谢谢你……”
他再次打断她的话,这次他转以严厉的语气,大声说:“你给我回舱房去!在抵达长冈之前,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又出来给我惹麻烦!”
被他这么一凶,她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抿紧嘴巴,赶紧步下甲板。
关上了房门,她的眼泪就扑簌簌的滚落,半由于今天所受到的惊吓,半由于耿烈刚才凶她。她长到这么大,从小被爷爷、爹爹、井大娘和姚大哥、四哥疼爱着、呵护着,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凶过。可明明是由自己理亏,她又不便为自己辩解,只好暗自垂泪。
虽然耿烈凶她,她还是感激他,相信他是因为关心她才软禁她。很难相信前一刻他还怕她失温,用他的身体温暖她,耐心的保护她上绳梯;下一刻他居然就当众教训她。
她锁上房门,把湿衣服换掉。反复的想,不了解那个人为什么时而温柔,时而暴躁。她忽然想,他是不是凶她给旁人看的?否则他的语气怎么会转变得那么快?
有人敲门,会是他吗?
她把长发拨到背后,快步走去开门。
“江姑娘,”来者是阿冬,他用托盘捧来一碗东西。“船长要你赶快喝下姜汤才不会再生病。如果你不舒服,就在门上画个X,我会时常来看看你有没有做记号。船长要你把门锁上,问清楚了是你认识的人才能开门。还有——”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船长叫你要随身带着这个,要是有人来骚扰你,你要大声喊叫,找机会刺伤他。船长说你也要小心,别伤了自己。”
阿冬传完了话后离去,临走前再次叮咛她要锁好门。
忆如锁上门,愣愣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匕首。她慢慢的把匕首从皮套里抽出来,亮晃晃的刀刃看起来很锋利的样子。
她吸口气,把匕首收回皮套。心里开始怀疑,耿烈对她的关心是否超越了一个船长对乘客应有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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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忆如就发现看得到陆地了!虽然他们的船离陆地还有几丈远,而且持续保持那样的距离前行,似乎还无意登陆,但是能再见到睽违了十天的陆地,总是教人兴奋。
姚大哥他们来看她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这趟艰苦的旅程即将结束。
“我们刚才和船长共进早餐的时候,他说既然全船的人都知道你是女人了,你换女装下船也无妨。他估计未时会到长冈,到时候他会叫阿冬来帮你搬行李下船。”
所以用过午饭后,忆如就换好了女装,整理好行李,等着下船。气温已经明显的比泉州低,只是初秋时分呢。如果必须在日本待到冬天,真不知会有多冷。她带来的衣服恐怕不够保暖。
过了未时,福星号驶向一个港湾,接近马蹄型的港湾里伫泊着一些渔舟,长冈显然是个渔村。
福星号自中国载来佛像想必是长冈的大事,岸边有越来越多的民众聚集。
阿冬来敲门,帮忆如提行李,她乐得把行李交给他,自己兴奋的跑上甲板,和姚大哥他们一起看长冈的风貌。
与繁华热闹的泉州相较,长冈看起来是个人口并不多的渔村。人们多半穿着朴素的唐装,长相与中国人差异不大,不过小孩子几乎全光着脚丫,大人也有不少人赤足,穿得起草鞋或高底木屐的人,应属家境不错了。
他们的住家也不如中国人讲究,多半是以土和稻草糊成墙壁,再以茅草覆盖成屋顶。在中国属于不起眼的木屋,在这里却可能是小康之家才住得起。
南边山坡上的一座寺院气派非凡,雄伟豪壮,与泉州的寺院相仿,想必就是南福寺了。沿着山坡开了许多米白色的花,花梗相当长,风一吹来便如白浪般波动。
忆如一眼就喜欢上这个仍保有纯朴大自然景象的渔村,除了农家沿坡而种的梯田之外,随处可见苍翠葱绿的树丛或树林。
船员们为佛像松绑,预备卸下船去。岸边的群众似乎已经组织起来,近百个男人在额头上绑了白巾排成两行,个个面露兴奋之色,磨拳擦掌的,好像准备要搬运佛像。
一个人骑着马自山坡上跑下来。
“是弘海大师!”眼尖的馒头叫道。
弘海大师后头跟着一群小跑步的和尚,那十几个和尚都还很年轻,有的甚至比馒头的年纪还小。
船停妥,田叔与阿冬带领雕刻师傅们下船。精通中文的弘海大师刚好赶到,他下马与他们寒暄,当获悉江师傅已逝,不克前来日本,大师喃喃念了念佛号,不胜唏嘘。
耿烈指挥船员们把佛像抬下船,下了船便由额上绑白巾的日本人集体鞠躬后接手。他们抬起两尊佛像,脸上流露着虔敬的神情,在领头的人号令之下,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山坡上的南福寺前进。
弘海大师骑着马,来来回回的巡视路况,掌控全局,指挥年轻矫健的和尚们快手快脚的清除路上的石头、士块或掉落的柿子,以便让抬佛像大队无阻碍的前进。头绑白巾的百姓们则齐口同声“嘿咻、嘿咻”的抬着佛像,步调一致。日本人的合作精神真令人敬佩。
耿烈派阿冬推着木板车,把颜料和工具送去南福寺。忆如他们步行跟在队伍的后头,一边慢慢欣赏长冈的风光景致。耿烈和船员们则留在码头卸货。
一些百姓熙熙攘攘的跟着上山,赤脚的孩子们欢喜的跑跑跳跳,跟着直叫“嘿咻嘿咻”凑热闹。路上偶尔有头顶竹篓的妇女经过,也加入朝山的阵容。
走了好一会儿,远远的,就可以看到坡上南福寺的山门。山门两旁各立着一尊令人敬畏的丈许高金刚力士,力士的上半身赤裸着,胸、腹的肌肉刻凿得十分夸张,怒目狰狞的降魔像展现出雄赳赳的昂扬气概。
南福寺的规模比忆如想像中还大,不输泉州著名的大寺院。看起来并不富裕的长冈渔村,竟然供养得起这样宏伟的寺院,令她相当讶异。
进了山门,他们又走了数十步才到安置着弥勒佛的天王殿。前院之大足以操兵了。土墙两边整齐的种着树,树下每隔几步就安置石凳。再过几年,等这些新树成荫,南福寺一定会显得更清幽美丽。
地藏王菩萨被抬进地藏殿,观音菩萨被抬进观音殿。因为还没有彩绘,两尊菩萨都暂时先安放在地上。
抬佛像大队的队员们完成任务,个个拿绑在头上的白巾擦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兴奋的互相交谈。弘海大师和他们讲几句话后,他们便向大师与佛像鞠躬行礼,陆续离开。随着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跟着纷纷离去。
弘海大师亲自带领忆如他们参观整座南福寺。寺中的主要建筑都已完成,但仍有一些工匠在做细部的装饰。大师说这些工匠多半是浅井大人从京师请来的,手艺相当精巧。浅井大人是南福寺的主要资助人,身为幕府将军重臣的浅井大人拥有许多领土,长冈仅是其了因为长冈是他的家乡,他父母埋骨之处,所以他虽然平常不住在长冈,却发愿要在家乡建造足以令他名留青史的大佛寺。
稍后,弘海大师在茶堂与他们商谈。大师希望他们能在日本新年南福寺的开寺大典之前,做好所有先前约定的工作,也就是说,他们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可完成工作。
姚松青征询柏青和忆如的意见,他们都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便答应大师。
“本来我为你们准备了禅房,远来的工匠也都住在寺中。可是寺中全是男僧和男施主,江姑娘可能有所不便。幸好耿船长已早一步替贫僧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刚才已慨然允诺江姑娘可以住在他的永乐旅舍,这三个月内的食宿完全免费,他会托简和美子照顾江姑娘的起居。三位施主如果也想住在永乐旅舍,耿船长也十分欢迎。”
“我会付食宿费给他。”忆如说。她欠他的情已够多了,不想再欠下去。
大师微笑道:“他不会收的。自从他买下福星号,承揽长冈左近几个村庄与中国的货运以来,贫僧托他载运佛经、佛具等,他从不收费。这次请他载运大佛,贫僧坚持付他一袋砂金,他含笑收下,随即又奉献给南福寺。他的慷慨、正直、公道,使得长冈所有的百姓都对他相当信任。”
忆如必须住在永乐旅舍,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松青和柏青讨论之后,决定也住永乐旅舍,大家好互相照应。
等他们步出茶堂,天色已经开始黑了。他们意外的看到阿冬已经坐在阶下等着带他们去永乐旅舍。
“半个时辰前我来的时候,和美子已经亲自下厨帮你们准备晚餐了,平常她只会亲自为船长一个人准备晚餐。她说现在正是螃蟹肥美的季节,日本的秋蟹一级棒,一定比中国的好吃。我说江姑娘吃素,她说幸好我事先告诉她,她会另外为江姑娘准备素食。”阿冬说。
“太麻烦她了,不好意思。”忆如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山下走去。姚柏青好奇的问起耿船长与简和美子的关系。
“简和美子是简克信的遗孀,简大哥生前和耿船长认识了十年,两人交情不错,其中有六年在同一艘船上工作。耿船长说他之所以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全归功于简大哥的长期指导。三年前耿船长买了福星号,请简大哥做大副,一次海盗来袭时,简大哥为了护卫一柜的铜钱不被抢去,和海盗起冲突,被海盗杀死,留下他的日本妻子和美子和两个孩子,耿船长从此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简大哥死后半年,耿船长买下永乐旅舍,交给和美子经营。”
阿冬绽开笑容继续说:“日本女人比中国女人大胆,和美子喜欢耿船长,她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大家都可以从她的眼神、表情,和她当他是丈夫那样侍候的举止看出来。”
“耿船长也喜欢和美子吗?”馒头问。
他爹笑着轻推一下他的头。“小孩子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
“耿船长不敢喜欢和美子。我听田叔跟船长说,他年纪不小该成家了,和美子温柔体贴又漂亮,干脆和和美子结婚。船长说朋友妻不可戏,他绝对不会动和美子的主意。我好几次看到他为了躲和美子,不敢太早回旅舍睡觉。”
忆如的嘴角慢慢往上勾起,不知不觉间,心情比前一刻好多了。
“耿船长希望和美子赶快嫁给高仓武士。高仓是浅井大人视为左右手的郎从,社会地位很高。每个女人都巴不得嫁给武士,即使是做小妾也没关系。偏偏和美子就拒绝过高仓武士,选择和简大哥结婚。她服丧满一年后,高仓武士再来找她,她只肯当他是朋友陪他喝酒。全长冈的人都说她傻,也说她可能偏好中国男人。”
“听起来和美子是个奇女子。”忆如说。“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见她了。”她心里还想把和美子画下来。虽然她通常都画佛像,很少画人像,但此时却冲动的想画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
当见到和美子时,忆如相当惊讶和美子看起来比她想像的年轻。较忆如丰腴些的和美子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成熟少妇柔媚的风韵,就像永乐旅舍篱笆下攀爬着的不知名紫红色花朵,那样娇艳的盛放着。
“欢迎光临,我最敬重的几位师傅,恭候多时了。”和美子弯身对他们深深一鞠躬。
忆如他们几个不知如何回礼,纷纷学她弯腰点头说客套话,感觉日本人礼数周到,犹胜中国商人。
属于大木屋的永乐旅舍,可能是全长冈最上等的建筑之一。种了柿树与栗树的前院,沿着篱笆种植着似乎经常修剪的植物。地面平铺着碎石,走上去沙沙有声,雨天时想必不会像外面的泥土路那样泥泞。
四个女仆跪在木屋的玄关,她们面前各放着一个小木盆,请客人脱鞋洗脚后再
进屋。
四个中国客腼腆的脱鞋洗脚。忆如很想问:耿烈的八十几个船员来这里住,难道要八十个女仆排开来请他们一一洗脚吗?
后来忆如才知道,船员们进屋之前也要洗脚,但是他们都由前院篱笆边的石子路走到中庭,在那里的澡堂外自己汲水冲洗脚,然后才进入后栋的木屋。或者他们也可以从后门进入后院,自己舀木桶里的水洗脚后再进屋。
日本人爱干净,在屋内几乎都赤足。他们的这个特点,令忆如印象深刻,连街道都相当干净。
然后女仆们分别带客人去他们的房间。拉开纸门,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或任何家具。女仆再拉开房间里的一个门,才看到里面有棉被和可放置行李的柜子。会讲简单中国话的年轻女仆樱子告诉忆如,日本人习惯晚上睡觉时才把被褥铺到地板上睡。如果她需要一张矮桌的话,可以马上为她送来。忆如立即要求一张桌子。对她这个经常作画的人来说,日常生活中岂能没有桌子。
稍后女仆来请忆如到饭厅用餐。饭厅和房间一样简单,墙上没有任何摆饰,只不过多了一张长矮桌。后来忆如才知道,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墙都是纸门,拉开就可以和隔壁的房间相通。嫌房间小的话,拉开几道纸门,马上可以变成大房间,倒是挺方便的。
中国人说隔墙有耳,在日本的旅舍里,连墙都没有,只有随时可能被拉开的纸门,令她觉得缺乏安全感。
耿烈和田叔已在座,还有两个小孩,想必是和美子的孩子,女孩大约六岁,眉清目秀的,和妈妈长得很像,发式也和妈妈一样简单,在脖子后束成一束。约莫四岁的男孩挨着耿烈,要耿烈剥栗子给他吃。两个人看起来倒有点像父子。
耿烈抬头看忆如,他淡淡的笑着,眼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再去对其他人点头打招呼。他的眼光转开,忆如暗自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刚才洗过脸了,不致灰头土脸。
“和美子,”耿烈扬声叫道。“可以了,已经满桌子菜了,不必再忙了。一起来吃饭吧!”
“嗨!马上就来。”和美子圆润的声音在不远处回应。
“请坐,”耿烈以主人之姿摆手势。“在日本,男人都是盘腿坐,女人跪坐。你们刚来可能还不习惯。”
忆如微皱着眉,跪到一个草垫上。她左右扭动身子,觉得怎么坐都不对劲。
耿烈显然把她的动作都看进眼里,微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是日本人,把脚伸进桌子下的空间也无妨。这是张炕桌,等再冷一点,桌子下就会放一盆炭火,让大家吃饭时温暖些。一般日本的房子都不大,饭厅兼作客厅,是他们活动谈话的地方,晚上要休息睡觉时才回房间去。”
忆如试着把脚放进桌下,再把襦裙拉好,果然舒服多了。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对上耿烈的目光,她对他微笑,用眼睛向他道谢。姚松青诚恳的感谢耿船长愿意招待他们在长冈三个月的食宿。
“这没什么,别把我想得太好,其实这是我的生意经。佛教现在在日本相当盛行,一般人既会到神社参拜,也会到佛寺礼佛。长冈的百姓都敬畏浅井大人,也都尊敬弘海大师。方圆百里内规模最大的佛寺南福寺即将完成,长冈的百姓都与有荣焉,觉得很有面子。像我这样载了一船的货想卖给他们,赚他们钱的中国商人经常会出现。我必须给长冈人好印象,和他们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才会拒绝其他的商人。”他转动眼珠,微笑道:“和美子,来,我帮你介绍一下。”
和美子显然刻意妆扮过了,她换上较正式的绿花日本式和服,腰间绑了暗绿色的宽带子,脸上薄施脂粉,看起来比傍晚时还明艳。
“阿冬帮我介绍过了。”和美子甜笑着说,她讲中国话有点口音,但相当流利。
“各位好,对不起,我来晚了。”她两手垂放在膝前,中间三指撑着地板,屈腿跪坐着,躬身向大家行礼。
“不必这么多礼。”耿烈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么多礼数。”
女仆送上一盘螃蟹,和美子接过来放到桌上仅剩的空位,其他地方都摆满了碗盘和菜。
“不知道你们吃得惯吃不惯,不合胃口的话,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和美子习惯性的再度鞠躬。“啊,我真粗心!”她以一径柔婉的声音轻叫道:“江师傅不吃荤食,把这些东西摆在她面前太失礼了。对不起。”她对忆如鞠躬。“我马上另外准备一张小桌子。”
“不必麻烦,”忆如说。“没有关系的。平常我跟我爹和姚大哥、四哥吃饭也是同一桌,我习惯了。”
“你吃素有特别的原因吗?”耿烈问。
“我爹说我娘婚后一年未孕,于是她拜观音,做她的义女并吃素,三个月后即怀胎。我是打从娘胎里就吃素。我满周岁后不久没了娘,那时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却吃不得荤食,一吃就吐,直到现在仍是如此。”忆如看向耿烈。他还记得她吃有肉味的粥吐到他身上吗?他用嘴角的微笑和眼神告诉她:他记得。噢!他不可能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吧?她不安的低下头去。“你们尽管吃,不必顾虑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耿烈拿起一支蟹管。“来,来,大家自己来不用客气。”他夹起一块蟹肉,放到小男孩的盘子。“啊,忘了介绍我们的小主人。你自己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立即端正坐好,大声说:“我叫简裕郎,今年四岁,请多多指教。”他说完,低头鞠躬。
他姐姐接着以他一半的音量说:“我叫简文音,今年六岁,请多多指教。”她说完,便像她妈妈一样跪坐行礼。
“很有教养的小孩。”姚松青说。“馒头,你看人家小你十岁,多有礼貌。”
“馒头?”简裕郎的眼睛滴溜溜的逡巡桌上。“咦?馒头在哪里?娘,我要吃馒头。”
大家都轻声笑。
“是这个哥哥的外号叫馒头。”姚柏青按着坐在他隔壁的昌福的肩膀说。“你看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像不像馒头?”简裕郎摇头。“不像。馒头没有头发,也没有眼睛和嘴巴。”
这顿饭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下进行着。他们聊日本人的习性、聊长冈的民情、聊即将落成的南福寺。
“我们来之前以为长冈会是个像泉州那么热闹的地方,没想到长冈只是一个小渔村。听弘海大师说南福寺的兴建是浅井大人一手促成的。”姚松青说。
耿烈冷笑道:“你以为浅井大人虔诚信佛,所以盖南福寺吗?那你就太天真了。”
“哦?”姚松青挑眉问:“听你的意思,好像其中有文章。”
耿烈点点头。“大有文章,或者该说其中有个大阴谋。”
“阴谋?”忆如忍不住问:“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