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五月天,热浪已经开始袭击台北;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过早了些。
淡蓝色的天幕上,金阳灿炎炎地照耀着,十足的热力晒得人头昏脑胀。
相对于室外令人烦躁的高温,沈氏企业大楼里倒是一片凉爽舒适;这全拜现代科技之赐,让室内空调发挥了最大效能。
然而,却还是有人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里火气高张,只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怒气冲冲地走出经理办公室,仿若打雷似的关门声将一干业务部同仁震得耳膜发疼,差点没魂飞天际之外。
众人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满脸阴郁沉冷的业务部第二号人物──耿牧云耿副理。不用猜,大伙儿也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是业务部的同事都知道,他们的经理李永权与副理向来不合;可像今天这样演出摔门剧码,倒是头一次。若问他们挺哪一边,大伙儿绝对毫无异议投耿副理一票;原因无它,众人早对好大喜功、自私自利,只会压榨下属的滑头经理感冒已久。相对于李永权对上级只会拍马逢迎,对下属动辄开骂却毫无一点帮助的行径而言,耿牧云无疑是个更好的领导人才。拥有真才实学且能力超卓的他,不仅要扛起整个业务部的业绩重责,还得兼任为众人解决业务上的诸多疑难杂症,大伙儿心里对他是佩服得紧。
虽然耿牧云为人寡言,给人感觉有些冷淡和严肃,可对待同事并无一丝骄矜之气,总会适时地提供帮助、给予鼓励。或许他表现得不是非常热情,但与他相处久了,众人心里都明白,那是他的个性使然,而这一点丝毫不影响他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说穿了,李永权是他们台面上的头儿,可台面下,耿牧云才是真正令他们心服口服的主子;事实上,大伙儿私底下对李滑头「讦谯」得要死。
只不过,强龙毕竟斗不过地头蛇,李永权可是沈氏企业现任掌舵者之元配夫人亲弟弟的儿子,要想动摇他的地位谈何容易。
当初前任经理退休时,众人以为表现优异的耿牧云必定会被拔擢接任其位,没想到公司竟派了个完全外行的天兵李永权,这分明是上头的人私心作祟,耿副理真是太委屈了。
唉!大公司就是这样,明争暗斗、争权争利,有背景有靠山的永远占尽优势,何况沈氏仍属于家族企业,一般外人纵使再有才华能力,要想出头天谈何容易!大伙儿对于耿副理的遭遇,除了为他深感不平之外,实在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副理,经理又丢给你什么难题了吗?」素有「业务部之花」美称的杨诗涵关心地趋前采问。这一开口算是替大伙儿起了个头,众人齐将视线转移至那道高大的背影。
耿牧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大伙儿关心的目光好一会,而后疲惫地伸指轻捏着眉心,缓缓道:
「经理在今天早上公司的年度会议上夸下海口,业务部今年的业绩额必须达到去年的三倍以上。」
「三倍……」杨诗涵快速心算了下,而后瞠大眼惊愕地吐出一个天文数字。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嘛。」过了几秒后,有人忍不住开口,声音听来很无力。
「经理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头壳坏掉了啊!」不客气的批评紧接而来。
「公司今年成功研发出一项新产品,打算行销全世界,主要市场锁定欧美,希望新产品首次出击就能缔造亮眼的成绩。」耿牧云进一步说明整件事情的详细情形。「董事会询问经理有没有把握,能否定下一个目标额……」
「所以那个可恶的家伙就随便夸下海口?他以为他是神啊!」话还没说完,已有人气愤填膺地响应了句。
「光会靠一张嘴巴胡吹乱盖,到头来拼得要死的是我们,他只会凉凉地躲在办公室里吹冷气打瞌睡,真是气死人了!」
众人的不满由来已久,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情:心里更是一肚子火,平常忍住不说的话纷纷出笼了。
「大家先别动怒。」耿牧云淡淡地说了句,脸部的表情已不若方才那般阴郁。他刚才实在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做了错误的示范。「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和上面的人沟通,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找时间好好了解公司这次推出的新产品,并且全力以赴,尽最大的努力让新产品能够在市场上打响第一炮。」
大伙儿听了他的话,愤慨的情绪这才稍稍平息。业务部的同仁一向唯耿副理马首是瞻,也曾多次面临棘手的困难与挑战,但都能在副理有条不紊的分析与处理下迎刃而解,该达到的业绩额没有一次让公司高层失望过,这也是众人愿意听他话的原因。耿副理确实是一个值得让人信赖的上司。
安抚完人心之后,耿牧云转身回自己的座位,拿出新产品的详尽报告书仔细看了一遍。
沈氏从计算机制造业起家,属于信息业下游厂商,但近十年来,在现任董事长沈君山的雄心开拓下,不但成功进驻软件程序设计的专业领域,还开发了属于自己的电子产品品牌,连续几年在市场上的占有率居高不下,业界的评价也很不错。这次公司推出复合式多功能PDA,非但可以影像传真,还可以语音通讯,囊括手机与笔记型计算机的功用,兼且机动性强,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创新产品。
事实上,产品本身的优越在促销上并无困难点,问题在于如何去说服消费大众相信一个刚问世的商品,何况它的价格远比一般同构型电子产品来得高。
原本,这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难题,可偏偏上头的人故意刁难他,宣传经费紧缩,外围的支持又少得可怜;依照这样的情况下去,半年内要达到高估的业绩额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李永权分明是存心为难他。
再者,总管公司内部事务的副总经理又是李永权的父亲李泰元,跟儿子站在同一阵线的他,是万不可能让自己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他们父子连手打压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不是他屡屡创出惊人的业绩量,李泰元是不可能继续留着他威胁儿子的地位的。
无可否认的,他对此感到非常沮丧与愤怒。
他的人生目标是追求成功,尽可能爬到金字塔的顶端。这是他对自己的期许,也是对母亲的承诺。而一向自信的他,也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因此,大学时代即进入沈氏半工半读的他,给自己订下三十岁坐上业务部经理位置的目标。当两年前前任经理因身体因素提早退休时,他以为一向表现优异的自己定能获得公司拔擢,没想到副总经理竟私心自用,让自己甫从国外留学归来、毫无一点实务经验的儿子坐上业务部经理大位。
当时,他着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而一直看好他、甚至力荐他的前任经理也是百般无奈;但他仍积极鼓励他,深信有能力的人绝不会被埋没,要他继续在沈氏好好待下去。就这样,因着前任经理的提拔之恩,也因为自己不轻言放弃的要强个性,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留下来。
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的能力与努力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嘉勉,还被人恶意打压,教他心里如何能平衡?即将过三十岁生日的他,眼看是无法如期达成自己的目标了。如果是能力的问题,那也就认了,可事实却不是如此。
随着心绪起伏,耿牧云深峻的五官逐渐紧绷,深邃的黑眸微瞇,隐隐露出几许寒光。其实,他大可离开沈氏另谋它就。事实上,这两年来挖他跳槽的公司也有好几家,提出的职位与待遇皆比沈氏好上几倍……或许,该是他离开沈氏的时候了。
头一次,他认真考虑起这个可能性。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即使对顶头上司再如何不满,耿牧云依然忠于自己的职守,详细研究了新产品报告书,并着手拟定了几项工作计划。
撇开个人私怨不谈,工作上高难度的挑战总能激起他更高昂的斗志;就算真要离开沈氏,他也要走得漂漂亮亮,打一场胜利的仗;这是他的原则。
面对李永权父子有心的刁难,他也有他的应付方法。透过前任业务部周经理的「帮忙」,财务部已同意拨下一笔可观的宣传费用,让公关部经理配合业务部先在国内举办一场新产品说明会,并且准备在各大商业周刊上刊登一系列平面广告;相关的行销策略也已拟定完毕,对于新款PDA在国内上市后的反应……
他很有信心,预计半年内市场占有率应该可以达到五成以上。
相对于国内部的顺利推展,国外部的问题就比较棘手了些,要做的准备工作更多。他还得安排出国事宜,参加美国与欧洲的信息产品展览会,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让他暂时无暇思考自己在沈氏的前途与未来动向。
「小朱,帮我把这份参展的相关书面资料整理好,关于产品的分析与特色,请妳再和研发部确认一次……」耿牧云将手上的数据袋放在助理小朱的桌上,并详细地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参展的资料?」小朱忍不住揽起眉头。「副理,今年又要你出马啊?」
说话的同时,一双眼控制不住地瞪向前方的经理办公室。原本出国参展、争取国外订单这种「重责大任」是属于业务经理的工作范畴,偏偏就是有人厚脸皮,将自己该负责的事情丢给别人做,然后还霸住功劳不放,真是天理何在呀!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耿牧云只是淡淡一笑。「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好了的话放在我桌上,等会儿我和通路厂商有约,下午可能不进办公室了。」
说完,看了手表一眼,而后提起笔记型计算机,走出办公室。
「唉……」他走后,小朱两手撑着下巴,失神地望着耿牧云远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唉……」像是会传染似的,周遭跟着响起长长的叹息声,全是发自于同样担任业务助理的几位年轻女同事嘴里。
「耿副理真的好帅喔。」同事李梅忍不住喃喃道,眸底闪着爱慕之色。
「是啊,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第三号爱慕者附和道。「身材挺拔、轮廓深峻有型,英俊、显眼、轩昂,工作能力又强,多么吸引人的组合。」
「只可惜他话不多,给人一种距离感,让人不知该如何『接近』他。」李梅若有所失地感叹道。
「接近?妳还真是含蓄呀,何不直说妳想倒追!」小朱摇头取笑。
李梅红了红脸。「那……那又怎样?别告诉我,妳们心里都不曾动过这种念头!」人家说,女追男,隔层纱,像副理这种绝代优质男,哪个女人不想占为已有?光是沈氏里就不知道有多少女性同胞虎视眈眈着。
这一问,众女不禁又齐声一叹。
是啊,只要是有长眼睛的女人,谁不想掳获这样出色的男人?只不过,困难度实在太高了。
耿副理虽然非常优秀,也很吸引人,但就是冷淡了点。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连杨专员那样美丽又能干的女子,都无法吸引他更多的注目,何况是她们这群姿色平凡的女子。
况且,从不谈及个人私事、也鲜少参加同事之间任何聚会的他,给人感觉很神秘,难以亲近,纵使有不少女同事对他心存爱慕,只怕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妳们猜,耿副理是不是对女人没兴趣?」沉默了好一会后,李梅突来一问。
「妳的意思是……副理是……」
众女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三个字,却没人敢直接说出口。
「不可能,经理不像是那种人!」小朱断然否定。「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可以是同性恋!」
一句话说到了众女心坎里,大伙儿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只是,到底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吸引得了耿副理的目光呢?像他这样个性淡冷的男人,也会有坠入爱河的一天吗?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坐在布置得典雅舒适的俱乐部包厢里,沈静桐的心情却是万般无奈。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相亲了。自从母亲以参加慈善义卖会为名目,行相亲之目的屡次遭挫后,每隔一段时间的周末,她便得被迫出席这样一对一的相亲宴。
拿着小汤匙无意识地搅动着手边的咖啡,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那黑色的漩涡,心思也渐渐地随之旋转飞驰。像这样阳光晴朗的午后,她有很多事情想做,但却不包括坐在这里呆呆地任人品头论足。
只是,她终究还是顺从母亲的意思来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连父亲竟也拨空出席。印象中,他从不插手管这类事情,总交由母亲去处理。
不由得忆超出发前母亲对她的耳提面命--
「这次的对象是『元富集团』董事长的次子,刚从国外分公司调派回来,今年三十岁,与妳年纪相当,是个很不错的对象。他父亲与妳父亲交情很好,对于妳的情形也多少了解一些;人家不嫌弃妳行动不便,只要你们年轻人自己看中意就好。妳千万记得,没事不要站起来走动,暴露了自己的缺陷,知道吗?无论如何,这一次妳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边,沈静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该是早已经麻痹了才是,可心口却还是无法自己地泛着微微的酸疼。
在家排行老四的她,上有三个姊姊,下有与她同龄的双胞胎弟弟,他们皆是人中龙凤,相貌姣好出色、四肢健全;唯独她,就像是一首美妙的乐曲中,突然荒腔走板的一串音符。对母亲而言,自己是她人生中唯一失败的作品,至今仍教她耿耿于怀。
以前的她,总会为此感到难过,并为自己的缺陷感到自卑而畏缩。然而,随着年龄渐长,她不再自哀自怜,毕竟人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萎缩,跛行的右腿既是她身体的一部份,她唯一能做的是欣然地接纳它,视如自己身体其它部份一样。这些年,她渐渐学会了让自己过得快乐。
只不过,母亲总会不定时给她带来一些烦恼与困扰。先是前几年强迫她出国接受手术,期望她的腿能够趋近正常;虽然不负所望地,在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后,原本跛得厉害的右腿确实改善了许多,但终究不能让她同正常人一般无异。
母亲仍然不满意,继续为她寻找名医;可她已经累了,每开刀一次,她便得承受一次身体上与精神上的沉重负荷,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接受那样的折磨。
那是她头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旨,态度坚决得无可动摇;于是,母亲将目标转移,开始为她安排一连串的相亲活动。
然而,没有一次成功。
基于门当户对的要求,所有相亲对象皆是同她一样拥有世人眼中所认为的优越的家世背景:换言之,可说个个都是人中之龙,他们并没有嫌弃她的腿,但都在见过一次面后,就谢谢再联络了。
这对她而言,并没有带来什么困扰:可对母亲来说,却是重大的挫败。她的三个姊姊皆在适婚年龄顺利嫁得如意郎君,唯独她,今年二十七岁了,还待字闺中,为了她,母亲确实耗费了许多心神。
只是……她好想告诉母亲,别再这样处心积虑帮她安排一切了,她的人生她自己过,她可以活得很好的,只要她肯正视自己的女儿和其它一般人并无不同。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她,一径地低着头,浑然不觉有人正开口问她话,直到一声轻喊伴随一记腿上的拧痛,才将她飘浮的心思拉了回来。
「静桐,妳在发什么呆呀,士豪在问妳话呢!」一派雍容高贵的沈母语带轻责地柔声道,一双修饰完好的眼眸却凌厉地瞪了女儿一眼,而后转眸朝向对方绽开一抹微笑,歉声道:
「真不好意思,我这小女儿个性比较内向害羞,让你们笑话了。」
「哪里哪里。现在像静桐这么乖巧单纯的女孩子不多了。」对方家长也很客气的响应。「土豪,你再把刚刚的问题说一次吧。」
轻点了下头,男子很有礼貌地重复道:「沈小姐,听说妳是自日本留学回来的?请问妳主要攻读哪一方面?」
沈静桐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垂眼睫道:
「我没有特别攻读的科目,念的是日本的新娘学校。你应该听说过,就是那种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妻子的新娘养成学校。」事实上,她念的是家政才艺学校,手巧的她擅长手工技艺,含括拼布,织品、押花与捏陶,是兴趣也是寄托,但她不想向对方多作解说。
男子听了微微皱眉。自欧美返国的他,似乎并不认同这样的教育。
「我的人生目标是嫁个门当户对的好老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除了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妻子以外,我对其它事情都没什么兴趣。」善于察言观色的她,一眼便看出对方的心里反应,乘机接续道。
男子眉间的皱褶更深了。「沈小姐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既封闭又乏味吗?」态度虽仍是彬彬有礼,语气里却透着那么一丝不以为然。
沈静桐还来不及回答,一旁的沈母忙道:「哎呀!士豪,你误会我们家静桐的意思了!她只是认为既然要走人家庭,就该专心做一个好妻子。事实上,她很热心公益,一有时间就到她父亲成立的慈善基金会里帮忙呢!」
「哦?沈小姐都做些什么呢?」男子稍稍有了点兴趣。
「她呀,常常到教养院里探视院童,除了帮忙照顾,还带他们读书习字,院里每个孩子都很喜欢她呢!」沈母很快地又替女儿回答。
「沈小姐真是个有爱心的好女孩啊。」对方的母亲听了,频频点头赞美。
正当气氛好不容易热络了些,席问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那只是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声音虽小,可在座之人都听到了,大家的目光齐望向沈静桐,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尴尬的静寂。
沈母不敢相信地瞪着女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一片静默中,沈静桐淡垂着眼站起身来。
「很抱歉,我必须去一趟洗手间。」假装没看到母亲朝她瞪眼的表情,她有些蹒跚地转身离席,拖着微跛的右腿,一拐一拐地走出包厢。
她的背后,男子的目光紧紧跟随;在看清她走路的样子后,心里已有了决定。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沈静桐刻意在女厕里蘑菇了好半晌,
等她姗姗走回包厢时,已经不见男方的人马,迎接她的是脸色凝重的双亲。
虽已多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心里仍觉得有些歉疚不安。
「爸,妈……」轻轻地唤了声,却是不敢抬眼直视母亲。想必这样的结果一定让她感到十分气恼、挫败,等会儿挨一顿骂是免不了的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她的声音,沈母立即抬头怒瞪着她,开口即骂道:
「妳到底在搞什么鬼呀?!我说的话妳全当成耳边风啊?!妳是存心让妳自己、也让我和妳爸爸难堪的吗?」
「我没有……」她小小声地响应,态度温驯,语气却是无奈的。
「还说没有!」沈母怒斥了声。「先是随便乱讲话,跟着还故意在对方面前走动,妳是怕人家不知道妳的腿有问题呀?!弄得我跟妳爸爸都没面子。我实在不懂妳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枉费我跟妳爸爸这么处心积虑帮妳找对象!」
沈静桐咬了咬唇,垂眼道:「妈,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的腿跟正常人不一样是事实,既然双方交往以结婚为前提,那么,让他看到我真实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她的语调轻柔,温温地述说着自己的看法,神情非常平和。
「妳……妳是存心气死我是不是?!」沈母简直气坏了。「妳还怕人家没机会看到妳走路的样子吗?妳到底懂不懂得什么是良好的第一印象啊?!」
「妈……」她抬眼面对母亲的怒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妳能不能……别再帮我安排相亲了?我并不急着结婚……」
「妳在说什么傻话啊!妳三个姊姊在妳这个年纪都已经嫁人了,妳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吗?」沈母没让她把话说完,呱啦啦抢先嚷了一串。「妳怎么到现在还一点自觉都没有!妳的情形……不帮妳安排相亲,妳嫁得出去吗?!」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的右腿。她的存在价值因着一条生病萎缩的腿而遭受贬抑,很难不令人难过;偏偏她已经习惯得麻木了,或者该说,麻木得习惯了。
沈静桐淡淡一笑,不再因母亲直接的话语而觉得受伤。「真的嫁不出去就算了,一个人自由自在也不坏。」
她并非抱持独身主义,寂寞的灵魂也渴望找到相属的依归;可她也明白,要找到一个相知相惜的人生伴侣并不容易。她虽然不完美,但也不愿屈就;若非真心真意,她宁愿自己一个人生活。
「妳愈说愈不象话了!」沈母立即怒斥一句。
「算了,别吵了。」始终没说一句话的沈父开口了,严肃的表情里带着点若有所思,缓缓将目光移至女儿身上,深深凝视。
「静桐,妳妈也是为了妳好。」片刻后,威严中不失慈柔的嗓音再度响起:「如果妳不喜欢这么正式的会面,那么下次再帮妳介绍对象时,你们年轻人自己另外约个地点见面,我和妳妈不出席也不干涉,我希望妳不要拒绝,就当是认识一些新朋友,不必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沈静桐抬眼望着父亲,表情显得有些为难,但她知道父亲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思索了片刻后,她缓缓地点头了。
「很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严肃的脸庞难得露出一抹笑意。「爸爸公司里有许多不错的青年才俊,有机会介绍给妳认识认识,」
她没应声,只是温温地笑了笑,任由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漫泛上心头。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离开俱乐部后,沈静桐还不想回家,于是找了个借口搪塞,自己另外叫了出租车往台北市中心走。
午后的阳光热力十足,已开始渗入夏日的气息。街上满是人潮,色彩缤纷亮丽,无论男男女女,每个人似乎都将最活力亮眼的颜色穿在自己身上。
在一家大型书店门口下车,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露背短洋装的俏女郎,美丽修长的脚套着白色的高跟凉鞋,踩着自信的步伐,大方地展示属于自己的亮丽青春与自信丰采;沈静桐注意到许多路人的眼睛直直盯着那双修长的美腿游移--
唉!她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看着一双美丽的长腿自她眼前招展而过,说不羡幕是骗人的,
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自己裹在长裙下的双腿,一抹自嘲的笑意轻绽唇边。她的衣橱里没有短洋装、迷你裙这类东西,就算有,她也没那个勇气穿。
一脸哂然地摇了摇头,她转身走进书店,瞬间,一阵书香味伴随着清凉的空气迎面拂来,舒缓了她微感躁闷的身心。
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连锁书店,书籍分类详细且设有阅读区,舒适的空间与环境让进入的人莫不轻松自在的悠游于书海之中,浑然忘了时间。
书店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声音混着交谈声,显得很热闹。在儿童书柜前挑了几本要送给教养院院童的故事书后,她转而走向角落的原文书一区,来回浏览了一遍,一本日本当代小说选集吸引了她的目光。测量了下书籍放置的高度,她试着踮高脚尖想伸手取下看看,却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垫脚的小椅梯,她只好再试一次,努力踮高左脚尖、伸长手臂后,终于勉强构着了书籍的底边,然而,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将它取下。
正当她左脚酸得支持不住时,一道高大的身影蓦然移近她身畔;来人一手托住她的手肘稳住她开始摇晃的身躯,一手替她取下她要的那本书。
沈静桐愣了一瞬,而后转过脸望向身旁助她一臂之力的男人,在看清对方的脸庞时,她整个人完全怔住了,清澄剔透的黑眸眨也不眨地圆睁着。
是他!
眼前这张脸她绝不会看错,虽是过了好些年,但她仍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耿牧云,那个在她惨绿的少女岁月中占有极重要地位的男孩,如今已经是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了。
眼前的他,深浓的眉眼依旧,雕刻立体的轮廓显得更深峻了。时间的河流在他身上琢磨出一股成熟干练的气质,看似温文,却又散发着浓浓的男人味,隐隐流露着一股自信丰采,出色得令人无法不去注意他的存在。
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惊喜与慌乱,她没想到自己和他还会有再碰面的一天。
相对于她的怔愣无语,耿牧云却是微微皱起了眉。虽不是头一次被女人这么盯着看,但今天他实在没那个闲情消受,因为此刻他的心情只能用「糟透了」三个字来形容。
为了下星期出国参展的事,他利用假日到公司加班,却不料那李永权吃饱了没事干,特地跑到公司来奚落他;言下之意要他别拼过头了,再怎么拼也只能干个小小副理,还劝他做人不必太认真,过得去就好,免得到头来白忙一场。
面对李永权这种人,他懒得在言语上和他争锋,但并不表示他一点也下在乎他存心奚落的话语;那些话多少对他产生了影响,从踏出办公室到现在,他心里始终有些闷。
「小姐!」他皱眉喊了一声,严肃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吓人,显得难以亲近。
沈静桐骤然回神,白皙的双颊随即浮上一抹红。「对不起……呃……谢谢你……」意识到自己方才唐突地猛盯着人家瞧,她慌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才与他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周遭切切的嘈杂声在瞬间隔离,穿透不进她的耳膜。这么多年了,她的心依然在见着他时,无法自主地怦然跃动。
「不客气。」嗓音低淡地回应了句,他松开她的手,并将手上的书本递给她。
沈静桐愣愣地接过书,见他随即转身欲走:心里一急,脱口道:「请你等一等!」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耿牧云的脚步顿了下,微侧过脸,蹙眉望着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纠结的浓眉,心头没来由闪过一个想法,他……好像常常皱眉的样子……
「小姐--」拢蹙的眉头更加纠紧了些,低沉的声音透着一丝不耐烦。
沈静桐赶紧醒神,对于自己又呆呆地盯着他看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不由得朝他露出一抹尴尬的微笑。
「对不起,我只是想……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她的话让他困惑地挑起了眉。「小姐,我们认识吗?」脸色仍是不豫的,印象中他不曾见过眼前这张脸。
听了他的问话,她一脸错愕地愣住了,他……不认得她了?!
霎时,窘促、尴尬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教她清秀白皙的脸蓦地漫开一片红热,继而一股失落感狠狠攫住了她。
可随即,她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哂然。也对,都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可能记得住她。想来自己的感觉也真是迟钝,他若认得她,方才与她打照面时就不是那样陌生的反应了。
微带点自嘲地抿唇笑了笑,她摇了摇头,歉然道:「不……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
她脸上一连串表情的变化,让耿牧云原本带着些不耐烦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稍稍留心了起来。善于观人脸色猜测对方心思的他,直觉认为她并没有认错人。眼前这个看起来文静清灵的女人不像是那种会借故和男人搭讪的大胆女郎,可他实在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
正想开口再询问,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唤--
「牧云!」一名打扮入时、身着短裙的明丽女郎倩笑盈盈地朝他走近,窈窕婀娜的身材丰姿款摆,她的出现随即引来许多双眼睛的注目。
耿牧云转过身,女郎也已来到他面前。「对不起,路上有点塞车,你等了很久吗?」说话间,一手勾住他的手臂,巧笑倩兮,神情妩媚中带着一丝现代女性的干练丰采。
耿牧云回以一笑。「我也刚到没多久。」
女郎看似心情很好,朝他眨眼道:「难得你主动找我吃饭,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海削你一顿,我可是已经想好要吃什么大餐了!」说着,整个人贴靠着他,五指缠住他的手掌,拉着他往书店门口走去。
耿牧云淡笑着任由她拖着他,走没几步,他像想起什么事情,忽地停住脚步,继而回头一望,正好对上沈静桐若有所失的依恋眼光,那依依的神情瞬间竟让他产生一抹熟悉感;而她,像是没想到他会再回头看她,赶忙困窘地收回视线:心慌地转身走开。许是太过惊惶失措了,她的右腿有些不听使唤,竟比平常跛得厉害。
耿牧云也注意到了。她的腿……忽然间,脑子里隐隐浮出一些模糊的印象……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咦!你在看什么啊?」何美菱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碰到了熟人吗?」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应该是错觉吧!或许是方才那名女子让他想起一样行动下便的母亲,所以他才会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吧。
只是,那依恋的眼神不觉触动了埋藏在他心底深处的柔软地带,彷佛他曾经照见过那样的眼神,在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