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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九 作者:华严

  春假到的时候,王眉贞和我一同决定参加到无锡去的一组旅行队。我们本想参加去杭州的一组,但他们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长了。王眉贞以为我会因去无锡这组是“读联”主办的,而且水越是领队人,而不想参加。但我想赌气只是小孩子的行为,因为人家不爱你便仇视他,更是幼稚的举动。王眉贞说我经了一场挫折,变得更成熟了。我希望她的话是对的,祖母说:

  “人的痴迷与生俱来,智慧的人觉醒得早,愚昧的人终身执迷不悟,差别就在这里。”

  这天的大清早,五十多个男女同学们搭上太湖号火车。汽笛一声长鸣,车身缓缓移动,成列的电灯杆向后倒退,车轮压迫着铁轨,发着沉重的响声。同学们的叫嚣声更高,随着车身的颤动,在拥挤的车厢中,作着没有一刻停止的各种活动。

  秦同强和林斌为王眉贞和我占得两个位子,王眉贞带了一只太大的旅行包,放在我们两人中间,剩下半个座位让秦同强悬着他的大屁股。林斌没得坐,瞪着眼睛看我对面睡得正酣的一个中年汉子;他身旁坐着一对年老的男女乘客,说是下一站便下车,这使林斌有了希望,倚在靠板上看秦同强用扑克牌为我们算命。

  一个穿着套头的白色毛线衣和大红色裤子的动人躯体,从狭窄的过道中挤过,一只有着又尖又红的指甲的手,在秦同强的头上拍一下。秦同强手中的扑克牌散落了,只好对他的表妹那左右摇晃的背影作着苦笑。不用王眉贞的指点,我已经看到占据车厢一端椅背上的陈元珍。只要她在场,谁也不用费心寻找她的踪迹。“地位”一定高,嗓音一定响亮;还要,衣服的颜色一定鲜艳得好几里外也能瞧得见。林斌皱着眉说:

  “完了,‘野狐狸’真的跟着来了,这旅行可不会寂寞了!”

  “不是说她决定参加真光团契去苏州的那一组吗?”王眉贞说。

  “是啊!但是谁能够知道陈元珍小姐在一分钟里共有多少个不同的决定啊!”

  王眉贞一手掩着嘴,告诉我陈元珍又和周心秀恢复交好的事。陈元珍把她的大哥陈元元介绍给周心秀,她俩现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陈元元?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吗?”我问。

  “是呀,这学期刚进来的,今年二十六岁,读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吗?看,看,他站到过道上来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线背心的那个。”

  我怯怯地望过去,这个人有只和陈元珍一样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进去的腰间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点也不亏本嘛!”林斌笑着说,“去了一个篮球王,来了一个陈圆圆;不必做篮球,却做吴三桂,天下有比这更惬意的事吗?”

  秦同强放下手中的扑克牌对林斌说:

  “周心秀不过头脑简单,交游不慎,请你别说缺德的话损她好吗?”

  “交游不慎有时候会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该劝导劝导她啊!”

  “我何尝没有劝过她,她不听我的话,又有什么办法?”

  这站停着了,年老的夫妇颠踬地离座下车去了。林斌嘻着嘴便抢坐下去。秦同强也也移过去,连嚷的屁股发了麻,埋怨王眉贞那大行李包,说她简直神经病,出门不敢用别地方的垫被和枕头。

  “若白!这儿来!”林斌忽然大叫一声,惊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汉,张开布满红丝的眼睛向我们望了望,举起指甲缝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着头又呼呼睡去了。

  张若白走过了,王眉贞笑问他问什么这半天才“显魂”。他答正和水越他们在前节车厢中说着话,边举手一掠额前的发,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着微笑的嘴唇低头看住王眉贞。王眉贞脸一红,迅速地瞟了秦同强一眼,大声地对张若白说:

  “怎么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吗?你看,上面能放,还是脚底下塞得进去?”

  张若白大约还没有动念到她那大旅行包,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帮他一同推移,连敲带打地把那软绵绵的大家伙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贞道谢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这时候,那个酣睡得几乎从座位上滑下来的汉子,忽然停止了猪吼办的鼾声,喉咙里像被浓痰堵住一样的发了几响,没声息了。我们不觉大吃一惊,直到他张着的大嘴巴再长长的嘘出一口气,才放下心来。秦同强皱着眉说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远远地仰着鼻头狗样的嗅着,说并没有酒味,便用小说家的惊人笔法说他服了毒;但人家脸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轨道,最后判定他失眠三个月,也有三个月不曾洗澡。大家点点头,恢复注意自己。张若白从口袋里掏出两大把胡桃,林斌见了便要,张若白便一颗颗地掷给他。这回失了手,直飞打到睡汉的额角上,那人惊叫一声,跳起脚来,好像中了一枚子弹,红眼睛怒瞪着,一只手抚摸着额角。我们心里抱歉,眼梢传意,胡桃一一藏好,若无其事地只管谈笑。那汉子骂了两句,紧蹙着双眉望一望窗外,这一望想是发觉过了该下车的站头了,慌忙伸手便摸索着头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个陈旧的蓝布包袱。急迫里一抬脚,又绊上林斌的腿,秦同强伸手搀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蹒跚确立。

  王眉贞第一个笑出来,胡桃回到桌上,滚来滚去的,她取起一颗放近唇边吻一下说:

  “谢谢你的功劳。”

  秦同强说:“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车顶,目光落下时触着我的,连忙避开去。问张若白道:

  “喂,胡桃钳呢?”

  张若白反手从背后抽出一个胡桃钳,王眉贞抢了来,是个坚木雕成的裸女的形状。她哼了一声,用手帕为她穿上一条裙。林斌拿了去,双腿分不开,问王眉贞道:

  “这还能用吗?”

  大家,却见水越来了。走经我们的座旁时被秦同强一把抓住,催林斌向里移挪,让出一个位子要水越坐下来。我一抬眼,正见他望着我,苍白的脸更见瘦削了,眼中停凝着两泓躲闪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了解,也许他也正痴迷地踏上一条路,和我永远碰不上面的。

  我转脸看到遥远的地方,青葱一片的田野,连接着绿波涟漪的水,耳中听着围拢来的同学们一声声地喊着“队长”,他们问水越许多问题:借宿的地方是哪儿,活动的日程又是怎样安排等等的。

  “队长,陈宏因的老家够大吗?”一个爬上我们椅背的男同学问。

  “请你们别再叫我队长好吗?”水越答,“当然够大,两侧的楼房,女同学们可以睡在楼上。”

  “唉,我就是担心这个!”那男同学说,“如果只有一间的话够多好!”

  大家哄笑起来了。

  “队长,后天早上便回去,实在太仓卒了。还要,明天一天里去太湖、蠡园、鼋头渚和梅园,匆匆忙忙的,又有什么劲儿呢?”“篮球王”王淡明说。

  “哼!”陈元珍的声音,“没劲儿?叫你不去杭州?我到这边来,没叫你跟着来呀!”

  女同学们嘻嘻地窃笑,男同学里有人吹口哨。玻璃窗中反映着水越俯下去的头,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对陈元珍的出现不必介意,却不由得掌心沁出一阵阵的冷汗。

  十一时三十分的时候,火车停住了。这里是个大站头,又值中午时分,叫卖着各种食品的小贩们争先恐后地攀到窗口来。王眉贞说她并不饿,只是口渴得紧,问我怎么样,我蹙着双眉点点头,正觉得胡桃粒堵在胸膈里。大家忙着买这买那的,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全堆满了。秦同强劝我们多少吃一点,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午餐了,但王眉贞和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各喝了两瓶橘子水。

  火车继续行驶。车厢那头有个戴鸭嘴帽的人在冲锋陷阵般地从过道中挤过来,走近时才看出原来是王一川。他一手八个来我们这边要豆腐干的男同学推得踉跄地跌开五六步,一手把只大皮箱竖立着放在过道上,堵塞了南北的交通,大功告成般的坐在上面,一只手扶着我们的桌角,气喘吁吁地说道:

  “嗬,好热!没搭上火车,坐着小汽车猛追,总算被我追上了。”说着右手在额上一抹,再狠狠地一抖,好像想把那些臭汗变成武器,打到没等他便自上火车的同学身上。“嗬,热死了!蜜斯凌,路上愉快吗?嗬!你知道,呃,本来我听说你去杭州,后来在‘读联’签名簿里看到你的名字。”他掏出手帕擦汗,既然头在摇,省了手的往返动作。大约刚才赶路赶得头晕眼花的,这时才看清我们角落里的众人,一缩脖子怪声地叫道:“哟,好家伙,凌净华,你到哪里,五路英雄也都跟到了。”

  “我们几个人如果代表玉路、金路、象路、革路和木路,你算哪一路的?”我们的国文系高材生林斌问。

  “签名簿那路的!”秦同强笑着说。

  “签名簿那不算路。”林斌说,“事实上他是从地洞下面钻上来的,可惜王老伯的专机只订了货,还没有取货,不然他就稳稳的是从半天空里掉下来的了。”

  王一川瞪着金边眼镜后的小眼睛正要发话,有人要从过道上经过,他握着双拳转眼向后一睨,见是一位军人,连忙立了起来。一时那大箱子无处去,拎起来就放在桌子上,把大家不曾吃完的食物全都压住了。他的头一阵摇摆,说:

  “喂,凌净华,对了,看我给呢带了些什么来了。”

  他打开皮箱,面上带着幸而为这箱子主人的满意神色,十个鹰爪似的手指抓了抓,攫着一盒装潢美观的英国制太妃糖;用力地向外一抽,带出半打以上的簇新硬朗的衬衫。

  “一川,敢情呢要环游世界去呀!”

  王一川不理会林斌的调侃,砰的一声把太妃糖放在我面前,坚果钳也飞了。

  王眉贞板着脸拿起这盒糖,老实不可气地把封住盖子的胶条撕开,大把大把的糖向前后左右分出去。大家拍手欢呼,哄笑抢夺闹成一片,分不够的再来索取,王眉贞把整盒糖向王一川怀中一塞,嚷道:

  “这糖是王一川的,向他要,向他要!”

  王一川被困在核心,蚂蚁抬死苍蝇般地被抬走了。

  目的地在下午一时外到达。下了火车,一个男同学在前面举着校旗,大家列队向住宿的地方去。

  穿过一条条洁净狭窄的石板巷,看了繁华中心的市街,现在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四周围己经安谧,没有半点嘈杂的声音,王眉贞却顿足埋怨起来道:

  “咳,这陈宏因的牢记几时才能走到啊!”

  “前面转一个弯就可以看见了。”背着她的大旅行包的秦同强说。

  “奇怪,难道在这四顾无人的荒野里吗?”

  我问王眉贞谁是陈宏因,她指给我看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同学,在对队伍的最前端指手划脚地说着话,这时橄榄形的脸向上一仰,张开大嘴巴哈哈大笑起来了。

  “他是无锡人。见鬼,说这老房子关闭了许多年了。  ”

  “哪里的话!他们的老佣人一家都住在里面。这回我们来,,人家花了不少功夫把整个房子打扫一遍哩!”

  ,再走了百来步,果然看见一座古老的楼房,孤独的矗立在葱芊蓊郁的山脚里。背面的山峰天然的成一列屏障,把这房子围护住,路旁野花鲜明,流水晶莹;上了这直通大屋的黄泥道时,王眉贞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了。

  “陈宏因的祖先真是十三点,”前面一个女同学说,“盖了这么大的楼房在这荒野中,开舞会时不是只好请猫头鹰和癞蛤蟆来参加吗?”

  “我却说他的眼光够远大,”一个男同学笑着说,“不是今天招来了这么多漂亮的都市大小姐吗?”

  “不必瞎恭维,没有人管你们叫漂亮的都市大少爷啊!”

  “不敢当,叫我们一群癞蛤蟆便恰到好处了。”

  “哈哈哈哈……”许多人都笑了。

  踏上屋前广场上的石板地,陈宏因哇哇大叫,好像见着童年的住处,恢复成一个小孩子。这时走近那紧闭着的黑褐色大木门,拳打脚踢的来一番撒野,沉重的门咿呀的一声响,一个年老的男工探头出来了。

  大家走进黑漆漆阴森森的屋里,冲鼻一股霉湿味,陈宏因急躁地喊道:

  “老杨,开窗!开窗!”

  窗打开了,满眼的绿色,泥土的气息带着花草香,还听到流水的淙铮的声音。

  “妙啊!好啊!”同学们拍手欢呼起来了。

  这长方形的大厅是泥土地,角落里堆放着许多稻草,这是男同学们晚上的“垫被”。王一川大嚷这种稻草的垫被只怕会要他的命,林斌提议请他不妨借用外面那一所“特别室”。那特别室是猪栏,哄笑声中夹杂着王一川的怒骂声,我们女的已随着陈宏因上楼来了。

  楼上一片明亮,所有的窗都开着。绿紫色的地板斑斑驳剥落的,古老陈旧的家具散叠在四周,中间留着一块空处,好让我们十九个人打地铺。大家把旅行包扔在地上,王眉贞发觉手里还拎着秦同强的旅行包,笑着下楼去了。

  房主人吞了一口口水,清清喉咙,搔几下头皮,左嘴角向上右嘴角向下地开口道:

  “呃,这儿有几根蜡烛,晚上燃点用的;很抱歉,没有电灯。呃,那边还有洗脸盆,如果要水,请吩咐杨嫂,她——就在楼下小房间里。呃,当然,如果要舒适足够一点的话,请到溪边去。”

  大家笑着拍了一阵掌。

  “太好了,陈宏因。”一个叫王人丽的女同学说,“什么叫做旅行呢?旅行,就是摒弃一切文明的产物,回到最最原始的大自然的怀抱里!”

  陈宏因把右嘴角也提上去的笑一笑,准备下楼去。

  “对了,”王人丽一把拖住他,“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哪儿是盥洗室。”

  陈宏因尴尬地一指那破屏风。

  “什么?”王人丽睁大眼睛。“还有,哪儿有化妆台呢?”

  陈宏因一翻眼皮一伸舌头,一溜烟地跑下楼梯去了。

  王人丽马上到破屏风后面一看,捏着鼻子大叫起来道:“可怕啊,这种马桶像毛毛虫样的教人恶心啊!”

  楼下在催促启程爬惠山。王人丽这又记起化妆台,口里喃喃地念着这么些旧家具里居然没有化妆台,难道当初没有女人?边坐在地板上,手提袋里取出镜子和脂粉,开始化妆起来了。一时十几面小镜子全部出了笼,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好像一盏盏的探照灯。如果管探照灯的能像小姐们找鼻子上的粉刺这么细心,相信没有一架敌机逃得脱的。

  王眉贞回来了,她和我急着要办的是另外一件事:两瓶已成废料的橘子水忙着找出路,只好找得卫生纸隐身入破屏风的后面,战胜了三面蜘蛛网。王眉贞坚持让我先,说是对待好友的礼貌;后来笑得弯了腰地承认,她可是担心马桶里也有大蜘蛛,很可能随着热气上腾的物理作用爬上来。

  男同学们又在楼下高声地向我们喊话。小姐们的化妆工作一时尚不可能完成,王眉贞和我决定下楼找溪泉洗手去。来了剪短发,黄脸皮,戴浑圆形深度近视眼镜的杜妩媚,说要和我们一道走。我们三人下了楼,来到屋外,转向右侧走了几十步,只见一片苍翠的林木,不知道溪水在哪里。后面跑来了陈宏因,嚷道:

  “你们到哪里去呀?树林里有豹哩!”

  “姆妈呀!”杜妩媚吓坏了。

  我说找溪水洗手,陈宏因说他要带领我们一道去。

  “豹子呢?”杜妩媚站着不敢向前。

  “豹子在深山里,你找它有事吗?”

  “死鬼,你呀,陈宏因呀!”

  “杜妩媚呀,我呀,我不是你的死鬼呀!”

  杜妩媚大叫一声握起拳头就抡,陈宏因蚱蜢样地跳着闪开了。

  我们找着水,一双手泡在里面洗了又洗,一面听陈宏因告诉我们当初他的曾祖父为什么把这房子盖在这荒僻的地带。

  “这一座大楼房是我曾祖父发达以后重建的,当初只是一所小茅屋,看风水的人告诉说,这儿有一个卧牛穴,房子盖在卧牛的大眼睛看顾下,一定兴发的。”

  “但是这只牛既然卧着,它的眼镜不是闭起来的吗?”杜妩媚用她那念理科的研究精神问。

  陈宏因的三角眼猛一张,好像要代表那只牛。说:“牛是卧着的,眼睛可硬是张着的。”

  王眉贞笑起来了。陈宏因不理会,只管继续讲述他的故事:他们家兴旺了数十年,直到他祖父手里,招来乡人的嫉妒,在牛颈上开了一条路,把只牛切得身首异处,使得他们家从此没有一项生意做得顺了。

  “我想,这条新路对你们这儿的交通一定大有改善。”我说。

  “这倒是对的。”陈宏因的嘴角又开始一边高一边低的。“以前我们得绕远路,这一来省事多了。”

  “你的曾祖父必定十分精明而且勤勉。”

  “一点儿也不错呀!”他乐得右嘴角又上去了。

  “你的祖父——最慷慨也最懂得享乐。”我差些没说出浪费和懒散。

  “可不是?他吐痰用的是纯金铸成的痰盂哩!还有——他有八个姨太太,自然,很腐败,落伍,不是吗?但是,有那么多用不完的金子嘛,女人又是天生的眼睛只朝有金子的地方望啊!”

  “哼!”杜妩媚大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你相信风水吗,陈宏因?”王眉贞问他。

  “不怎么相信,但是,大家都那么说得有声有色的。蜜斯凌,你相信风水吗?”

  “我只相信我的一双手,我想,主宰人的一生最真切的莫过人的一双手。”我微笑着说。

  “可不是!”杜妩媚把湿淋淋的手擦在蓝布长裤上,“如果有风水,撒颗种子在石块上,也会开花结果哩!”

  “但是,”陈宏因歪着头思索着说,“难道我们中国人历史悠久的风水说,就半点道理也没有吗?”

  “道理不是全没有的,”我说,“但却不是一般人相信的那样。我以为最主要的是给人‘信心’,信心是克服困难走向成功的最大的因素,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到了惠山麓,看见广场上挤满了人,真觉得刚才那石板巷里静悄悄地,原来人们都来这里。队伍混入了人群中,全都不见了。陈宏因在我们几个人前面引路,来到这迂回曲折的木桥上。桥畔坐着好几个乞丐,我们看见一个假装的瞎子,正偷偷地张开一只眼睛,察看一个小脚老太婆给他的钱币,不觉都笑了。陈宏因告诉我们这儿的乞丐总是受到特别优待的,只有伸出手来,没有人不立刻施舍;所以乞丐特别多,也都十分吃得开。一回有个老乞丐死在破庙里,乡人发现他所积蓄的钱够盖一座房子。

  “相传有一个故事,”他继续说,“大约是一百多年前的时候吧,八仙中的吕洞宾化身成一个叫化子来到这广场上。一个自私的大腹贾不但不给钱,反踢了那个叫化子一脚;但是他的脚立刻麻木不动了,一时呼叫连天晕倒在地上。那叫化子现出吕洞宾的真身,劝导世人应该乐善好施济贫救苦后,手中的尘尾只一拂,冉冉地腾天去了。”

  “哼,这只是因为那大腹贾既激动,又加上,中风了啊!”杜妩媚说。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故事,使人们知道应该帮助贫苦的人。”王眉贞说。

  “是呀,然后‘叫化子’也列为一门职业了,有眼睛的人也可以假装瞎子,不用做工,死后剩下来的钱够盖一所房子,陈宏因也不必研究什么化学了。”这又是杜妩媚。

  “我吗?我倒不想——做——叫——化——子。”陈宏因慢吞吞地说,“蜜斯凌,你以为怎样呢?你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吗?”

  我笑了笑,说:“我们不必计较或者研究这一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因为,说这个故事的人的目的是在教导人向善,虽然所利用的方法不免近于肤浅,却很能迎合世上一班人的思想。就像小孩子不知道睡眠对自己的好处,做母亲的只好骗说门口有只大野狼一样,我们听起来觉得好笑,但那小孩子就能乖乖地睡了。这种做母亲的苦心,真是不可厚非的。如果因此引得一些健康的人来假装残疾,那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我们只有在心里为他们惋惜。事实上,最使我心中感到惋惜的是:善行本身便是一种酬报,恶行本身也就是一项惩罚。为什么世人不明了这道理,却要等到善恶因果的故事出现和,才想到应该行善,真是多么愚蠢啊!”

  “你说的话有道理,凌净华,”杜妩媚说,“但是我觉得,相信这类故事然后行善的人也就算不错了。最糟的是有种人听了这类故事后只知道嗤之以鼻,就像那些刁顽的孩子知道大野狼的故事只是母亲虚构出来的,那才是不可雕的朽木哩!”

  我们挤在一只大木桶旁看着桶里的许多拇指大的小乌龟,一转眼,陈宏因和杜妩媚俩都不见了。迎面一阵香喷朋的鸭子的气味,王眉贞转过脸来对我一咂嘴,我们都笑了。

  “我饿了。”她说。

  “我也饿了。”我说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我们得吃了,回头才有气力爬山。”

  “到哪里去吃呢?就是这鸭子煮什么的,好吗?”

  “来!”她拖着我就跑。

  鸭面的担子黑得像涂墨一样看起来不顺眼,但铁锅里又热又香的面实在够劲,我们眼睛四下张望着看没有人注意这才接过两碗面,躲躲闪闪地来到一块大石碑后面。王眉贞告诉我安心地吃,就是他们先登山,我们也会找着路跟上去的。

  这边空地上又彩色泥人地摊子,一只只本地名产地泥人立在地上,吸引游客用藤圈子扔着套上来赌输赢。一个大肚皮地中年男人把藤圈一个又一个的扔,总没有一次套得中。这次看它摸摸肚皮,擦擦汗珠,扔出了第十八个地藤圈;卖泥人的女人笑了,我和王眉贞笑得差些泼出碗里的面汤了。

  这时广场上、桥上、泥人地摊前都不见同学们的踪影,王眉贞说几分钟前好像听到吹哨子的声音,记起来谁也没带哨子,我们又不是小学生,不觉胆子又壮了些。干脆再吃两碗芝麻糊,买了两根竹杖,到喷水泉旁洗了一会手,把蓝布长裤脚管挽上两三寸,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准备登山了。

  踏上崎岖不平的山路,爬了好一阵,还不见同学们的踪迹。王眉贞算定他们已到了三茅峰,吩咐我回头如果有人问我们为什么没跟上队伍,只说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我以为吃鸭面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她坚持,只好答应了。太阳光虽然不烈,但运动使我们出了一身汗;脱下毛线衣,搭在挂在肩膀上的手提包上。手里的竹杖大有用,省了好些气力,王眉贞却用来到处乱敲,树干上敲几下,说讨厌那“某月某日某人到此一游”地字样;树根上敲几下,说听听看底下有没有藏金。我问她怎样从声音分别出树下有没有藏金,她的竹杖敲到我的头上来了。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地,倒十分自由自在。王眉贞的兴趣好像只在说话和野花,口里边说手里边采地集了一大束,说要为我编一顶花冠。但是好半天编不成,气得全把它撒了。碧绿不波的太湖水在脚底下,几艘帆船像恬静的天鹅。太阳变成红的了,把什么都渲染上红的。王眉贞发了呆,卷曲地发蓬松地飞扬着,成了一个非常美丽而又突出地剪影,衬在人间画工调抹不出的色彩里。

  毛线衣穿上了,回头一望天地那边已成紫褐色。一阵风吹过,树林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呼啸声,王眉贞双手抱住身子,仰望着周围参天的古木。

  “我们该下山了。”她焦灼地说。

  但是,哪儿是下山的路呢?我们在树林中兜转了好一会儿儿,天愈暗,路途愈难分辨,群木的呼啸声愈长愈响,我们的恐惧愈来愈深了。

  “哟,花豹来了呀!”王眉贞惊叫起来。

  那只是风吹动一棵矮树。她抓住我的手臂上的手不停地抖,这时口吃地说,她本来不怕豹,小时候在动物园里便见惯的,如果不是那见鬼地陈宏因……她的泪滴下来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事只有盲目地循着直线向前走,两根竹杖在前探路,路并不难走,大约为了森林的缘故,但就是这森林使我们心慌,觉得我们的勇气有限,这遥长的黑林无限。

  脚底和脚趾都疼了,王眉贞开始埋怨我,说我不像她是个糊涂人,该事先有一番明了,不致现在毫无希望的困在迷魂阵里。我也开始埋怨她,登山时那么有把握,测得出同学们已到三茅峰,好像整个惠山的地形都在她的肚子里。早说出她也闹不清惠山一共有几“茅”,也不致发生像这样倒楣地事。她气忿的一跺脚,哇地一声哭出来,双手蒙面坐在一团奇怪形状的石块上,这石头动起来了。

  “救命呀!”王眉贞狂呼着跌在地上。

  我想这是豹了!但是“豹”立了起来,是个乡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这是我们一生中所见的最可爱地人类了,王眉贞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他怪叫一声,比遇着豹还要吃惊。他手中有把利斧,多谢这把遗落的斧头,他才回树林中来寻找的。但也没有太多的可谢,因为我们已经十分接近平地了。

  男孩子引我们走了一段路,远远的见到灯光。王眉贞地鼻子又吸缩一下,流出另一种情绪的泪。三辆黄包车停在公路的转角上,听我们说出陈宏因老家的地址,拉车地都大摇其头不愿去,说是路途太远了。王眉贞说我们愿出双倍的车资;我说我们是来此旅行的远地学生,如果不回住宿的地方,晚上无处去。王眉贞在背后一径地用肘触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怕坦白以后,会遭歹人的暗算。但我想世上全黑心肠的人并不多,像全好心肠的人也少有一样。如果不幸遇上歹人,两个孤独的女子在寂静的夜路上,便够使人生坏心;如果不,诚恳向人多半会引出别人的同情的。拉黄包车的果然表示愿意帮我们的忙,工资只收公道的。我得意的看王眉贞一眼,踏上前面的一辆车,她回我一个白眼,踌躇地踏上后面一辆车。我心里好笑,她大约情愿自己步行回去哩。

  星星愈现愈多,荒野一片死寂。王眉贞不停地唠叨,告诉拉车的她完全认得路,而他们所走的完全错误了。

  “我们来的时候看见这儿有一座小土地庙哩!怎么这会儿不见了?”她又在应用她的“说谎术”了。

  “你小姐去的时候走的是哪一条路啊!现在这是什么方向呢?惠山的前向,后向,左向,右向呢?”

  王眉贞回答不出话来了。

  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过去以后,车子上了一条坡路,两旁断石碎土,而且泥土的颜色分外的鲜明。拉车的数这路过后再有几十丈,便是陈家宅了。我想起陈宏因说的牛颈上的路,便问拉车的是不是这一条,他笑说没听人说过,这条山路不过是前年才开凿成功的。

  陈家宅前面广场上站着七八个女同学,见了我们齐声叫喊起来。知道我们迷路后,告诉说全体男同学两三个钟头前出发寻找我们去了。我和王眉贞面面相觑,不安、惭愧、感激,百感交集。现在不能回楼去休息,虽然十分疲倦,只好一屁股的坐在门前石板地上。女同学们围拢来,有人递给我半袋牛肉干。王眉贞问大家吃过晚饭没有,杜妩媚说女同学们都吃过了,男同学们可并不曾。

  “他们男的不要我们跟着去找你们,说去了只有碍他们的手脚,说不定再丢两三个。”一个女同学说。

  “哼!”这是杜妩媚。“他们男的就是爱装作英雄的模样,好像英雄是他们专利似的。其实他们到底英雄到什么程度,我真是再清楚也没有。如果让我们一道去找,保证只有更周到、更细心、更……”

  杜妩媚话没说完,一个女同学笑着接下去说:“可是不像男同学那般热心。不看刚才发觉眉贞和净华俩失踪了,男同学们都显得着急;女同学们有的说肚子饿,有的用冷语对那些男同学,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在楼上睡着了。”

  “嗯。”杜妩媚点点头,“这也没话说,只是——只是物理作用: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谁在楼上睡?”有人问。

  “没有睡吧!有人的男朋友还没回来,躺下去也是谁不着的哩!”

  “所以这——”

  “又是物理作用!”有人接杜妩媚的腔。

  大家的笑声像吹哨般的放出去了。

  夜愈深,空气愈冷。女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的手按在张开的嘴巴上打呵欠,回屋里去了。剩下杜妩媚、王眉贞和我。我们不停地好像要把眼睛张得两倍大的看手表,这已是清晨二点又二十分,这条泥土路看去无穷的远,也无穷的黑,好像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黑压压的一群人影终于出现,缓慢地蠕动着移近来。杜妩媚跳起脚,恨老天爷当初没为她的嗓子加工似的双手护着嘴角狂喊道:

  “她们回来啦!回来啦!已经回来啦!”

  一大片的黑影在跳跃,一耸一耸的,越来越近,越近越速,皮鞋底踩着泥沙地,碰嚓碰嚓地响着。王眉贞和我立起来,向前走了没有几步,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了。

  “你们怎么了?眉贞。”秦同强从后面挤上来,浊重的声音问着。

  “我——我们迷山了。”王眉贞的嗓音里也带着新流出来的泪。

  “迷山?难道你们没跟上队伍吗?”

  “我们口渴,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

  “喝茶?我们在那儿喝茶,就没见着你们呀!”

  王眉贞恼了,大声地说:“不管喝茶不喝茶,我们就是迷山了,难道我们愿意,呢尽盘问些什么的?”

  秦同强没声了。王一川哈哈大笑着说道:

  “秦同强你这个人也太多余了,现在她们两人‘安全返防’,我们大家合唱一声‘感谢皇天’,不就好了吗?何必管她们到哪儿去做什么事呢?”

  这时楼上的女同学也都下来了。“篮球王”大声地向陈元珍说晚上好辛苦,就是打一百场的篮球也没有这回所跑的路这么远。

  “活该,你们高兴嘛!”陈元珍这么嚷着,又随叫冷的女同学们回屋里去了。

  林斌叹口气说,别的都不打紧,就是现在饿得慌。一个男同学说,早知道王眉贞和我不曾从惠山顶摔到太湖里面去,去的时候就看见一家店里,挂着许多色美味香的“肉骨头”,给拎回来几十条,岂不大家都有益处。林斌忙问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没有。

  “现在?唉,那些好吃的东西梦见周公,早教那老头子一口气吃光了啊!”

  大家笑着一哄进屋。我们上了楼,看见女同学们都拥被坐在地铺上,蜡烛的光辉中,说笑着哩。王眉贞皱着眉说倒楣,好的地区都被她们占去了,只剩下想着马桶的角落给我们。现在抱怨已没有用,我帮她打开那大旅行包,取出被褥和枕头,铺在那陈旧结块的垫被上。

  “哼,害得别人没得吃,没得睡,说什么去喝茶,我早就知道她们躲在什么地方做的什么好事!”陈元珍说着对她身旁一个女同学咬一会儿耳朵,那女同学手一挥,掩着嘴巴笑起来了。

  王眉贞伸直跪在被子上的身子,说:

  “有话大声说,有屁大声放,别——别——别像只乌龟,把——把头缩在壳里。”

  “说就说,难道我怕你们不成?家里有厕所,没人管你们。旅行出来……喏,大家看,还带着特制的鸳鸯被哩!嘻嘻嘻嘻,别说别说了,说出来我的嘴用太湖水也洗不干净哩!”

  王眉贞咬牙切齿,你,你,你了半天,迸出一句“见你的鬼陈元珍!”

  “有鬼先见你!”陈元珍骂着,一手抓起一只皮鞋向我们丢过来,王眉贞连忙迎战,把我和她的带泥两斤重的鞋子发出去。不幸我们这马桶角落“风水”差,第五只的鞋弹也寻不到。敌方拥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实力,那些鞋子就同连珠炮样的飞了来,我们东躲西闪地不曾被扔中,侵略者已近疯狂,左右臂齐挥,鞋子打着天花板,落下来越过栏杆,碰碰砰砰地一路滚下楼去了。

  楼下嚷起来了。接着有人大喊道:

  “亲爱的猫头鹰呀,请你们静静吧。可怜可怜我们这群癞蛤蟆啊!”

  上下都静了。几分钟后,楼下爆出春雷般的笑声。那个首创猫头鹰和癞蛤蟆的女同学在被窝里咕哝一声:

  “乐什么?反正我们不是你们嘴里的天鹅肉!”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笑着问。

  “我说我们不是天鹅肉,他们吃不到口。”

  “我们是天鹅肉,他们才无法吃得到。”

  “胡说,明明天鹅肉是癞蛤蟆的食物!”

  “饭桶,明明天鹅肉不是癞蛤蟆的食物!”

  “姆妈呀!我不管天鹅肉是癞蛤蟆的食物,或者癞蛤蟆肉是天鹅的食物,我只要睡觉了呀!”杜妩媚说得大家全笑了。

  白蜡烛摇着残光,这时突亮一下,熄灭了。渐渐的,窗外的青光取代它的地位。楼下幽幽地响起口琴的声音来了。

  “姆妈呀!”杜妩媚在被窝里翻转身,“今天晚上真是不要睡了。”

  “唉!”又一个也在被窝中翻个身,“大概这个人没吃晚饭饿得紧,睡不着,只好吃口琴。”

  大家又笑了。

  我低声问王眉贞道:“秦同强吧?”

  “林斌。”王眉贞塞着鼻子答。

  我从被里伸出手来在她肩上轻拍几下,她也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不一会儿,听到她均匀的鼻息声。我转过脸望着窗外,直到星星闭上惺悚的眼,口琴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天刚亮,王眉贞摇醒了我。大家都还睡着,我们轻悄悄地穿衣叠被,最糟的是上马桶,但却因我们的坏地区得了好处,不然,有人睡在这一角,没有不被水声和臭气弄醒的。王眉贞也承认这一点,笑着拿了毛巾牙刷和漱口杯,我们蹑手蹑足地下楼来。

  太阳刚刚露脸,田野里一片薄雾,像新娘子脸上的轻纱。我们放腿大跑,一面深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跪在小溪旁洗脸的时候,秦同强来了,手里拿着一大包烧饼和油条,盘膝坐在草地上只自吃起来。王眉贞笑他显得那么口馋,他转过脸来望着她大声说道:

  “我们可是饿了一夜哩,不像你,昨晚上还有气力和人打架。刚才陈元珍告诉大家,说你骂了她,还拿鞋子扔她。”

  “听了吧,凌净华?”王眉贞把手中的毛巾狠命地一拧,右手一抖,水花扇子样的张开向秦同强飞着去。“恶人先告状,还有人信她哩!”

  秦同强看看我,又看看王眉贞,没主见的冲动发生了动摇。说:“我知道陈元珍是什么样儿的人,但是,你们——你何必和她计较,使大家觉得你和她吵,不是和她一般见识?”

  王眉贞的眼泪又差些夺眶而出了。但那边来了几个人:杜妩媚、陈宏因、林斌和张若白,边走边吃着烧饼和油条。大家向草地上坐下来,杜妩媚一眼看到王眉贞气恼的神色,安慰她犯不着和疯狗样的陈元珍计较。这话不说还好,说得王眉贞干脆把忍了半天的泪水放出来了。

  “唉,也难怪她伤心,陈元珍实在太口没遮拦了。”杜妩媚说。

  秦同强请她说出当时的经过情形,杜妩媚便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

  “眉贞说她们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才追不上队伍,事实上她们并没有去喝茶,这才引来了陈元珍的闲话。”秦同强说。

  “你们俩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净华?”杜妩媚笑着问我。

  “是不是我们真的有了嫌疑了?”王眉贞抢着问。

  “没有这个话。”杜妩媚连忙说。

  “那么,难道我和——和凌净华俩,就——就没有行动上的自由吗?”王眉贞的脸孔涨得通红,好像我们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了。

  秦同强牙根一咬,把手中吃剩的烧饼扔到老远去,说是有怪味道,我不喜欢看他这副自以为精明公正的形相,本来想说话,也就不说了。谁知道这又真是对付王眉贞的好方法,她不再拗强了,说出我们离开队伍为的是肚子饿,在桥旁吃了鸭面和芝麻糊的缘故。

  “怪道哩,我远远地瞧着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玩意儿是什么,原来是芝麻糊。”林斌笑着说。

  “林斌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早说?”秦同强睁大眼睛问。

  “何必说呢?你没看见她们那怕人瞧见的偷偷摸摸的举动。再说,难道没有这个证明,你便相信她们有罪吗?”

  “你不知道人言可畏,”秦同强像一个被人情世故折磨得半点童心也不存的老头子。“尤其是像陈元珍一类的人……”

  “你有什么办法使他们什么也不说呢?”

  秦同强没话了。

  陈宏因这便对我大谈桥上的点心担子,林斌说他可真欣赏那鸦片膏样的芝麻糊,昨晚上肚子饿得不停地做梦,梦见我分给他一调羹的鸦片烟膏,但随便他怎样把颈项拉得老长,都不能吃到口,说到王眉贞也笑了。

  公共汽车到了太湖滨,搭乘着汽艇渡过太湖;蠡园、鼋头渚,湖光山色,万紫千红,风景美丽极了。

  队伍又散了,我们这边那边随意得走。这时走过湖水击拍着的岸旁,看见许多同学围着一个担子买荸荠。过了一条窄而长的桥,这边山势起伏,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木,前面一个地洞,口径不过两三尺,我们弯着腰走了下去。洞里面蜿蜒曲折,十分幽暗。一个男同学说这是偷吻的好地方,王眉贞呸了一声说见鬼,那男同学笑着说地洞里一定有鬼,走了不久,暗淡的光线中见地上露着半个白色的大圆球,那男同便说这是骷髅头,然后故意拔脚奔跑,大家莫名其妙地就跟,荸荠从谁的口袋里掉出来,噗嘟噗嘟地响。

  “姆妈呀,骷髅追来了啊!”杜妩媚大叫。

  出得洞来,一个喘息的男同学问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地震吗?”

  我们上了一座建在高处的小亭,桃李花围绕脚下,像朵朵彩云,太湖水明媚潋滟,一望无边。王眉贞遇着个熟识的男同学,倚在栏杆旁攀谈起来了。

  “有人把女性比做花,真是不错,你看这些美丽的花朵,会使人的心动荡起来。”

  “把女性比做转瞬凋谢的花,简直是一种侮辱。”王眉贞说。

  “哪里的话?”这个身材特别矮,但有对特别明亮的眼睛的男同学笑着说,“花是美的象征,世上如果没有女人,就像的寂寞和单调,转瞬?什么叫‘转瞬’?例如一千年和整个宇宙相比,还不是一个转瞬?如果说凋谢,有生命的谁能不凋谢?”

  王眉贞眼一翻,说:“我不爱听这类的话,去和凌净华说。”

  那男同学笑着直摇手,满脸飞红的向我瞅一眼,下亭去了。

  王眉贞告诉我这人名唤丁再光,大家都管他叫“臭哲学家”,出口闭口都是荒诞怪话,政治系的,和秦同强、张若白都很要好。

  “喂,听见了没有?她们在这儿念念不忘你们哩!”林斌的孩儿面从下面浮上来,背后跟着的是秦同强和张若白,六只热切的眼里透着喜悦。

  “唉,天可怜见,”林斌说,“这可遇着你们了,他们直担心着,说好半天没看到你们,怕又失踪了哩!”

  “去你的,林小鬼,一天到晚嚼不完的舌头。”王眉贞骂。

  “舌头如果嚼得完,世上还有几根舌头好剩啊?”林斌说着,把手中一只厚纸袋掷在亭中的石板地上。

  “见鬼,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花瓣,人家费了好大功夫集来的哩!回头经太湖回去,要把它漂在湖面上。”

  “倒是个新鲜好玩的事儿,谁出的主意呀?”

  “当然是我,你想除了我,什么人有这么伟大的创造力呀!”

  我倚着栏杆四面眺望,忽然看见水越  独立在一小木桥上,这时走下去,没入花丛中。不觉脱口说道:

  “走吧,眉贞,我们也走了吧!”

  中午,大家围坐在大草地上进食干点。几棵苍翠的大树展开茂密的枝叶,像母鸡展开翅膀卫护着小鸡样的卫护着我们。平坦的地面碧绿而且洁净,同学们或坐或卧,边吃东西边谈笑或是唱歌,热闹有趣极了。

  张若白递给我一块甜面包,王眉贞一口咬下半个茶叶蛋,瞪着眼睛半晌透不出气来;杜妩媚连忙给她半瓶橘子水,秦同强的手在她背上猛敲,她满脸通红的衔着泪水直摆手,容易哇地一声,把蛋白蛋黄统统吐在一块手帕上。

  “好险,好险,”林斌笑着说,“差些被茶叶蛋噎死了。但这恐怕是老天爷的旨意,因为呢太多画了,该用个塞子把喉头塞住。”

  王眉贞气得伸手便扯林斌的耳朵,林斌叫了一声,手里的一个经他评定为占全餐的营养二分之一的茶叶蛋,一直沿着微斜的地面向前滚去了。这一去路程颇远,直滚到一个背向着我们坐着的男同学的脚旁,那同学拣着回过头来,想不到是一路上没见他露面的陈吉。

  “喂,陈吉,怎么的?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你呀?”秦同强问。

  陈吉笑着走过来,说她原是加入去苏州那一组旅行队,临时改变主意到这边来,早上才到的。说着已剥开手里的茶叶蛋,毫不踌躇的塞进嘴里咬一口。

  “哎呀!我的蛋呀!”林斌大叫。

  “啊!糟了!”陈吉张着嘴,吞不是,吐不是,尴尬极了。

  “快把你自己的那个拿来还给这个‘馋嘴货’啊!”杜妩媚笑着说。

  “我的那个?嗄?哎呀!我也吃下去了啊!”

  “唉,完了,我的蛋,完了!”林斌哭丧着脸说。

  王眉贞大笑,哈哈哈哈地大声笑着。因为她的笑声比唱片里的笑匠的笑声还要滑稽和逗引人,使得我们几个人,然后是全体同学们,无法忍住的跟她笑起来。大家一笑,王眉贞便更觉得好笑,王眉贞笑得愈烈,大家也跟着笑得更加的热烈了。一时哈哈呵呵,哎哟哎哟,有的人捶胸捧腹,呼天唤地;有的人喘息着抹擦眼泪水,一片野餐的场地变成笑的会场了。

  好容易天下安定。黑面孔涨成紫褐色的陈吉叹一口气说道:“李梅丽说王眉贞是笑的专家,果真不错。”

  提起李梅丽,大家记起来许久没有见到她。

  “结婚了呀!你们不知道吗?”陈吉说。

  “什么?”王眉贞惊愕地问。

  “大惊小怪什么的?你们女人来这世界上的唯一目的不就是结婚吗?”

  “岂有此理!小黑炭,看镖!”杜妩媚咬紧牙根向陈吉扔过去一大把的茶叶蛋壳。

  “对了,我好像听谁说过她嫁给一位富有的美国人。”秦同强说。

  “可不是吗?”陈吉笑着说,“但是你知道那位美国人今年多少岁了吗?六十五了呀!”

  “姆妈呀!”杜妩媚大叫。

  “你输,陈吉,李梅丽真的爱上了那个老头子吗?”王眉贞十分关心的问。

  “如果呢想得到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案的话又有去问老天。梅丽自然手她爱他,不然怎么连父母的劝阻也不听的嫁给他呢?她说她爱他的灰胡子,越灰的地方越动人,又爱他的白头发,越白的地方越圣洁……”

  “我说她爱的只是他那屁股啊!”林斌嚷着边放进嘴里一大把的花生米。

  “唉,该死,该死!”秦同强叫起来。

  “呀,对不起,”林斌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的姿势。“我说的是‘绿屁股’,Green-back,我漏了一个‘绿’字。梅丽并没有完全胡说,她爱的确实是那老头子所拥有的一种颜色,但不是‘灰’和‘白’。将来如果她能设法弄一顶绿帽子给他戴,那一切就更十全十美了。”

  “林小鬼你将来死去一定下拔舌地狱,过分的缺德了。”王眉贞说。

  “是吗?拔舌地狱或者拔牙地狱我都不在乎哩!天堂里的沙发椅我实在没有多大的兴趣,留给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家伙去抢夺好了!”

  “见鬼!”王眉贞骂着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喂,陈吉,你说梅丽的父母反对,为的是年龄相差太远的关系,是吗?”杜妩媚问。

  “不,不是的。”陈吉摇摇头,“李老伯说中国人和外国人就像水和油,永远不能够混合的。李伯母说得更妙了,她说她总没有办法忘记当她和一个西洋人坐在一起时的一种不平安的感觉,因为她总觉得对方不像一个人。”

  大家大笑。杜妩媚笑骂道:“陈吉,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不相信李伯母会幼稚和没有见识到那样的地步。”

  “她是个一字也不识的乡下人家的大姑娘呀!你希望她能有多少见识呢?李老伯是个冬烘先生,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第一任妻子死了多少年,还没法再娶着一个来续弦。后来人家给物色了这位乡下大姑娘,比他年轻二十多岁,一进门就生了李比德和李梅丽,给‘无后为大’的李老伯大撑门面,这就身价百倍。老头子对她言听计从,老头子说东西方的人的不同就像水和油,大约就是这位夫人的西洋人不像人的道理中蜕变出来的。”

  大家又笑了一阵。杜妩媚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

  “怪道哩!梅丽的父母对女儿女婿年龄方面的差别并不参加意见,原来他们自己就是一对老夫少妻。事实上我认为这桩婚姻里面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年龄上的悬殊。科学已经证明女人的寿命普遍的比男人长,同年龄的结合已经给女人百分之六十的做寡妇的机会了,男人如果大二十岁,那么女人便有百分之百的做寡妇的希望。梅丽今年二十五岁,她的丈夫六十五,恰恰合上她哥哥最爱说的‘百分之两百’的做寡妇的机会了。”

  “但是话说回来,同年龄的女性,比着同年龄的男性,在某一项能力方面说来,可是普遍的绝对比不上的啊!”

  “唉,该死,该死!”秦同强又骂林斌。

  “哼,我只说‘某一项能力’,又没有指出什么,偏你这个假道学的人就这样的敏感。好好的一句话,经你这一指点,害得我的脸孔也红起来了。”说罢他装模作样的从地上拣起一只装面包用过的大纸袋,撕了两个圆洞,套向自己头上去,骨碌碌的两只眼睛从洞里透射出来望着人。当杜妩媚眨眨眼睛又向陈吉叫声“喂”,多嘴的林斌又连忙伸手阻止她,边说:“慢着,我还要说几句话,等我说完以后你再说。”然后他脱去头上的纸袋,随手向秦同强头上套下去,秦同强没防到这一着,急得破口大骂。林斌边笑边说道:“各位听着,这是我经过‘思考’和‘礼貌’过滤以后,对梅丽的中西合璧的老夫少妻的婚姻的看法的意见,请大家听后多多批评。”张若白笑着大摇头,林斌瞪了他一眼,仍旧接下去说:“第一,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有歧视异族的错误观念,我们中国人早就说过‘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整个地球本来是一家的,自私而有‘人、我’区分的人,简直是坐在井底的可怜而又愚笨的青蛙。如果我们看待世界上所有的人像看待自己一样,那么全世界的人也一定同样的对待我们。换一句话说,全地球上的人类都有福了。”

  “说得好!”大家拍手。

  “不含糊吧?”林斌得意地接下去。“其次,便是年龄的问题。我相信梅丽既然这样的决定,也一定在心里盼望那老头子早一日进棺材。”说到这里,杜妩媚双眼望着天,一耸肩膀说:“完了,这又完了。”林斌也自觉好笑,但还是接下去说道:“现在的寡妇们的锋头本来究够健,何况是一个有钱的风流寡妇?那个老头子没有自知之明,以为人家爱的是他那把老骨头,被人放在掌中玩弄,真是活该,活该,三活该了!”

  “慢着,”杜妩媚说,“你说二十多岁的李梅丽有主见,难道六十多岁的人反不及年纪轻轻的人世事懂得多吗?哪见得那位老头子那样笨?要被人家玩弄在掌握中?我却说那位老头子用钱买得李梅丽的青春,太便宜了啊!林斌,请问青春何价?”

  “李梅丽爱虚荣,老头子爱青春,各以所有的换取所爱的,这是公平的交易!”

  “这是公平的交易吗?反过来,如果现在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结婚,那你们又该怎么说呢?”

  “我们不会说什么,只觉得那男的如果不是神经病便是稀有罕见的软骨头。”林斌说得男子们都笑了。

  “哼!一句话说得多么的简洁呀!其实,这个男权中心的社会的遗毒可大哩!自然罗,只因为一切都是对你们男人有益的,你们自然没有第二句话的,觉得什么都是顺理成章极了的。你们男的三妻四妾,年轻的女人是遍野的花,爱摘就摘;年老的妻子是败絮,丢开去只怕来不及;到老了还可以用金钱买得别人的青春,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可能,还道自己真的和松柏一样的长青不凋谢。其余的男人除了在一旁鼓掌、赞誉、推崇、协助以外,还要叮嘱那些陪伴‘梨花’的‘海棠’要‘忠贞’!不忠贞的便是罪该万死的‘淫娃’和‘荡妇’!唉!唉!唉!这……简直……”杜妩媚咬牙切齿的说不下去了。

  “哎呀,哎呀,杜大姊,扯得太远了呀!我敢发誓我们这几个男的,谁也没有那样的居心啊!至于你,既不曾做过谁的妻,也没有做过谁的妾……”

  “要死啦!林小鬼!你要死啦!”杜妩媚叫着,从地上抓起茶蛋壳和水果皮,一把一把地向林斌猛掷了过去。林斌笑着举臂左右挡护着自己,边叫着:“凌净华呀,请你赶快说几句话,救我的命吧!”

  我本来不想说话,并不是觉得他们的话没什么道理,或是没有讨论的价值,只因为说起来话长,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我简单的说,我觉得林斌和杜妩媚多少都有点偏向着本身的立场。像杜妩媚所说的男性在社会上所占的优势,我以为这并不完全是男性的过错,我们女的也得负很大的责任。比方说:个个女人都知道应该和男人一样的奋斗求自立,这社会难道只有男人能作中心吗?重男轻女的观念是原始未开化的幼稚的观念,这观念限制了女人的发展;而女人也在这错误的观念下,因循自误,自暴自弃,甘心为男人的附属品。如果有日女人觉悟,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自己的一双手,那种情形下所获得的一切,才是永恒而且不朽的,也就了解历来所受的苦痛并不完全是别人所给予的了。

  大家望着我点点头,我继续说道:

  “对于梅丽的婚事,我实在不忍相信她愚笨得甘心出卖自己的青春。如果是呢,因为愚笨所得到的苦果由她自己吃,用不着我们这些人面红耳赤的叫嚷。同时,我觉得这完全是她个人的私事,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的前程打算盘的责任和自由,不管那算盘打得够不够精;局外人既然不必多作赞扬,也没有权利横加诋贬,更不能够以自己的意见来忖度当事人的心意。每个人所爱的目标既不相同,癖好也不一定都能一致。谁敢断言梅丽一定爱的是钱,而不是她丈夫所拥有的为人所见不到的内在的品质?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够一口咬定那位外国朋友的目的在以金钱来买梅丽的青春。总而言之,这只是梅丽和她的外国朋友两人中间的私事,只有新娘情愿,新郎甘心,‘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好,说的好。”林斌微笑着斜抬眼睛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好一个‘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傍晚重踏上汽艇向着归程,已经是六点钟的时候了。两艘汽艇一前一后在如镜的太湖面上行驶着,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拖着人字形的尾巴。黄昏的湖面比起清晨的,更显着神秘和清凉,同学们也比去时显得安静得多,船顶上不再攀着人,甲板上也不那么拥挤,多半到舱里面去了。我更爱这个时刻的甲板,无边的湖水正以无比的美丽和沉默向我们拥抱过来。王眉贞的眼里流露着善意和感伤,坐在我们背后的几个人,也没有谁说出半句话来。

  暗紫色的空中掠果无数小黑影,远处岸上亮起了灯,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王眉贞在我的身旁咳嗽,秦同强陪着她进舱内去了。舱内欢笑连天,和着林斌的口琴声,大家在唱“当我们同在一起”。

  “下雨了,我们进去吧。”张若白说。

  我伸手一摸头上的绸巾,果然一片润湿。立起来,盘坐过久的脚发了麻,后面伸出一只手,拉定了我,是水越的。这幽暗的船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张若白望一眼水越和我,低头踏进舱内去了。水越一手执住我的胳臂,我微侧着身子举臂扯下绸巾一低头,也进舱里来了。

  里面暖和得多,我的心还在跳,悄悄地挤到坐在后面角落里的王眉贞身旁,用劲地咬住下嘴唇。王眉贞握住我的手,说我的手怪冷的,不该在外面挨冻。

  我注意舱门口,水越没进来。雨似乎更密了,玻璃窗望出去,黝黑的湖面上生了不少长毛。我又注意着舱门口,触上背靠着门旁的张若白的目光,不由的低下头,把脸藏在前面同学们的影子里。

  “同强呢?”我问王眉贞。

  “那中间变魔术的不是他吗?”

  我一看,果然,秦同强煞有介事地站在摇晃的油灯下,口里念念有词,双臂僵硬的交叉在胸前,十个手指头却不停地向上下左右扭动着。林斌做他的助手,站在一旁天女散花般的,把那袋花瓣向他身上撒着去。王一川盘膝坐在“魔术师”的正对面,脱下金边眼镜拿在手中,脑袋向左一伸,向右一晃的监视着秦同强,说要看准准的从事拆穿对方的西洋镜。

  “看哪,鸭蛋变木球,木球变鸭蛋,不折不扣的大——魔——术!”秦同强嚷着左手一摊,手掌中没有木球,却从右袖口里滚出来,他连忙用左手去接,左袖口里的鸭蛋也滚出来了,不偏不斜地敲中王一川的脑门,黄的白的挂满脸上。

  “姆妈呀!”杜妩媚大叫。

  大家笑得好像给游艇增加了几倍的重量了。

  上岸后,搭公共汽车。下了车,寻得一家食店吃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大家抖擞精神,整队回陈家老宅去。

  陈宏因提议抄近路沿着田埂走,因见乌云跑得紧,怕会有一场暴雨。但他也知其一不知其二,田埂狭窄,只能一个跟着一个鱼贯的走,而且土滑泥软,天色又黑,对我们不熟悉乡居生活的人说来,真不是易事。但我们无可选择的跟上他那权威的决定,现在想打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前面有人嚷左脚落到水里去,后面有人叫右脚陷入泥中拔不出来。一个促狭鬼的男同学故意说:黄颔蛇、赤练蛇、双头蛇、眼镜蛇、响尾蛇,各种的蛇,都在这时候出来横在田埂上谈情说爱。杜妩媚的“姆妈呀”的口头禅,更喊得没一分钟离口了。

  陈宏因在前面得意地大嚷,说他真应该研究天文学,因为他刚说会有一场暴雨,暴雨便毫不踌躇地来了。陈元元骂他前刻说雨点会有鸽蛋大,害他空担了一会子的心,以为真的无锡的雨会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王眉贞笑得整个人滑到田里去,好容易大家给拉了上来,满身的泥污,由秦同强和张若白挟持着去了。

  我落在队伍的后面,雨水没头没脑的浇着来,眼睛无法睁开,脚下寻不着路,举臂抱着头,雨沿着手臂直流到肋下去。用手掌挤下脸上瀑布样的水,勉强睁开一线眼,一只手电筒的光亮着,无数斜雨塞在里面,这道光过去,四周围涂墨一样的黑了。又一道闪光扫过我的身子,一件衣服从我头上罩下来,我的脚步一个不平稳,身子一倾,靠在一个坚实的身子上。不待他开口,我知道这是水越。

  艰苦的路程好像一下子的终止了,他的臂膀有力地支持着我,使我的脚几乎悬空了起来。他身上的衬衫全班湿透了,我把头上他的上衣覆在他头上,他的右臂紧紧地一收,我的面孔贴着他的温热的身体。一阵闪电亮着,照见了广阔无边的田野,接着一声巨雷,同学们鼠窜呼叫。我怀着感激的心,静听大自然的雄伟神妙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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